1.秋雨敲打著青瓦,碎成一片冷澀的響。曲藏云坐在窗邊的軟榻上,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窗欞上凝結(jié)的雨珠,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漫上來,
像極了檐下那株老梅的枝干——明明是活物,卻總透著股化不開的寒?!霸诳词裁??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響起,帶著慣有的溫和,卻讓曲藏云的指尖猛地一顫。她回過頭,
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眸里。容弒就站在不遠處,玄色錦袍上沾了些微雨絲,墨發(fā)用玉冠束起,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分明的下頜。他總是這樣,即便剛從外面回來,
也依舊從容得像幅工筆長卷,每一筆都精致,卻也每一筆都透著生人勿近的疏離?!霸诳从?。
”她輕聲回答,垂下眼簾,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復雜。容弒走近,在她身邊坐下,
抬手替她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秋涼了,別總坐在窗邊,仔細著涼。
”他的指尖擦過她的頸側(cè),帶著微涼的溫度,她卻像被燙到一般,微微偏了偏頭。
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端起桌上的熱茶抿了一口。茶霧裊裊,
模糊了他的眉眼,讓她一時有些恍惚。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跟著他的了。
腦海里最早的記憶,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她縮在柴房的角落,凍得瑟瑟發(fā)抖,
是他推門進來,將一件帶著體溫的披風裹在她身上,輕聲說,“以后,你就叫曲藏云,
跟著我?!焙髞硭胖?,她是他撿回來的。他說她無父無母,是戰(zhàn)亂中遺落的孤女,
他憐她可憐,便收在了身邊。這些年,他待她極好,為她請最好的先生教她讀書寫字,
為她尋遍天下名醫(yī)調(diào)理她幼時落下的病根,甚至連她隨口提過一句喜歡城南那家的糖糕,
第二日那家店的掌柜便捧著最全的樣式站在了府門前。府里的下人都說,先生待云姑娘,
是掏了心的。連她自己也曾這樣以為。她依賴他,信任他,甚至……在某個深夜,
聽著他處理公務時偶爾傳來的輕咳聲,會悄悄紅了眼眶。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
像檐下的雨,雖冷,卻也安穩(wěn)??扇烨埃磺卸甲兞?。那天她去城外的靜安寺上香,
替他求平安符?;貋淼穆飞希龅揭粋€瘋癲的老婦人,拽著她的馬車不放,嘴里胡亂喊著,
“是你!你是曲家的孩子!容弒那個劊子手!他滅了我們滿門!你怎么還跟著他?
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嗎?”“曲家”“滅門”“劊子手”……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針,
猛地扎進她的腦海里。她愣住了,下意識地否認,“你認錯人了,我不姓曲,我叫曲藏云,
是容先生撿來的孤女?!薄皳靵淼??”老婦人凄厲地笑起來,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
“他怎么不告訴你,你爹是曲振南?你娘是蘇婉?當年容家被滅門,他回來復仇,
一把火燒了曲家三百口!你是他留的活口,就像當年曲家留了他一樣!他把你養(yǎng)在身邊,
是要看著你這仇人的女兒,一輩子對他搖尾乞憐!”后面的話,她已經(jīng)聽不清了。
耳邊只剩下嗡嗡的轟鳴,眼前閃過一些模糊的碎片——沖天的火光,撕心裂肺的哭喊,
還有一雙染血的手,死死地將她往柴房的地窖里推……那些被遺忘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
瞬間將她淹沒。原來她不是孤女。她是曲家的遺孤,是他仇人的女兒。
原來他不是救她的恩人。他是滅她滿門的仇人,是將她養(yǎng)在身邊,
看著她一步步依賴他、信任他的劊子手。這三天,她活得像個提線木偶。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不敢再像從前那樣對他笑,甚至不敢再在他身邊多待片刻。可他似乎什么都沒察覺,
依舊每日為她溫茶,為她披衣,甚至在她夜里做噩夢驚醒時,會坐在她的床邊,
輕聲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直到她重新睡去。他越是這樣,她心里就越是煎熬。恨嗎?
自然是恨的。那三百口族人的性命,是他親手葬送的。她的爹娘,她的兄長,
那些曾經(jīng)抱著她、笑著叫她“云兒”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刀下。這份血海深仇,
她怎么可能不恨?可愛呢?這些年的朝夕相處,他對她的好,不是假的。他為她擋風遮雨,
護她周全,讓她在這亂世中得以安穩(wěn)長大。她生病時,
他徹夜不眠地守在床邊;她被人欺負時,他雷霆震怒,讓對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那些細微的溫暖,像藤蔓一樣,早已纏繞在她的心上,怎么可能說斷就斷?愛與恨,
像兩股擰在一起的繩子,死死地勒著她,讓她喘不過氣?!霸谙胧裁??臉色這么差。
”容弒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曲藏云猛地回神,對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溫和,可她卻從中讀出了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張了張嘴,想問他,問他那些過往是不是真的,
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她??稍挼阶爝叄瑓s又咽了回去。她怕聽到答案,怕那溫和的面具下,
是她無法承受的冷酷?!皼]什么,”她勉強笑了笑,站起身,“先生,我有些累了,
先回房歇息了?!闭f完,不等他回答,便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她不敢回頭,怕看到他眼中的失望,
更怕看到自己眼底的掙扎。容弒看著她倉促離去的背影,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骨節(jié)泛白。茶已經(jīng)涼了,像他此刻的心境。他知道她知道了。從她三天前從靜安寺回來,
眼神里多了那些他熟悉又陌生的東西時,他就知道了。他本可以讓那個老婦人永遠閉嘴,
也可以讓她永遠活在他編織的謊言里??伤麤]有。或許是因為,他欠她一個真相。
或許是因為,他想看看,當她知道一切后,會如何選擇。他從不后悔滅了曲家滿門。
當年曲家為了權(quán)勢,構(gòu)陷容家通敵叛國,一把火燒了容家大宅,三百余口,無一生還。
他是被忠仆拼死藏在地窖里,才撿回一條命。那些年的顛沛流離,那些年的忍辱負重,
支撐他活下去的,就是復仇的念頭。他殺曲振南的時候,看著他驚恐的眼神,心里沒有快意,
只有一片荒蕪。他滅了曲家滿門,卻在最后,看到了縮在柴房角落里的她。那時她才三歲,
粉雕玉琢的小人兒,眼里滿是恐懼,卻死死地咬著唇,不肯哭出聲。那一刻,
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所以他留了她。不是為了什么所謂的“看著仇人的女兒搖尾乞憐”,
而是……他不知道?;蛟S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絲救贖的可能。這些年,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樣。她笑起來的時候,
眼睛像彎月,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讀書時會皺眉,會小聲地跟先生爭辯;她練琴時,
指尖會因為用力而泛紅……她的一切,都清晰地刻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愛上她了。
在她第一次抱著他的胳膊,奶聲奶氣地叫他“容哥哥”的時候;在她生病時,
攥著他的手不肯放的時候;在她看著他,眼里滿是依賴和信任的時候。這份愛,
來得洶涌而偏執(zhí)。他知道自己不配,知道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可他還是控制不住。
他想把她留在身邊,想護她一輩子,哪怕她恨他。他坦然接受她的復仇。若是她真的能下手,
或許,對他們倆都是一種解脫。可他沒想到,她會失憶。那場意外,讓她忘了過去的仇恨,
只記得他是她的“容先生”,是她唯一的依靠。那段日子,她對他笑,對他撒嬌,
會主動挽著他的胳膊,會在他處理公務時,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書。他幾乎以為,
他們可以就這樣過下去??捎洃?,終究是會回來的。容弒放下茶杯,走到窗邊,
看著曲藏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盡頭。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是在為誰哭泣。
他不知道她會如何選擇,也不知道他們的結(jié)局,會走向何方。他只知道,他會等。
等她做出決定,無論那決定是什么。2.曲藏云回到房里,將自己關(guān)了起來。
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鏡中的少女,眉如遠黛,眼若秋水,肌膚白皙,
容貌絕美。這張臉,是容弒一手養(yǎng)出來的。他為她尋最好的胭脂水粉,為她做最合身的衣裳,
讓她活成了京城里人人羨慕的云姑娘??烧l又知道,這張美麗的皮囊下,
藏著怎樣一顆被仇恨啃噬的心?她伸出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指尖觸到一片冰涼,
那是未干的淚痕。她想起了那個老婦人的話,想起了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火光中,
母親抱著她,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說,“云兒,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為爹娘報仇……”報仇……這兩個字,像一把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從枕下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是她十五歲生辰時,容弒送她的。他說女孩子家,
身邊總要帶些防身的東西。這把匕首,鞘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上面刻著精致的花紋,
刀刃鋒利,寒光凜冽。這些年,她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卻從未想過,有一天,
會想用它來殺那個送她匕首的人。她握緊匕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想象著自己走到容弒面前,趁他不注意,將匕首刺進他的胸膛。她想象著他倒下時的樣子,
想象著他眼中可能出現(xiàn)的震驚、痛苦,甚至……失望。心口猛地一痛。她做不到。
哪怕知道他是仇人,哪怕知道他手上沾滿了曲家的鮮血,她還是做不到。那些年的溫暖,
那些他對她的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她恨他,
卻也……無法否認自己對他的愛。愛與恨,在她心里激烈地交戰(zhàn)著,讓她幾乎崩潰。
“叩叩叩——”敲門聲響起,是侍女青禾的聲音,“姑娘,先生讓廚房燉了冰糖雪梨,
說是給您潤嗓子的,您要不要現(xiàn)在喝?”曲藏云深吸一口氣,將匕首藏回枕下,啞著嗓子說,
“放著吧,我待會兒喝?!薄笆??!鼻嗪虘艘宦暎_步聲漸漸遠去。曲藏云站起身,
走到桌邊,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冰糖雪梨。雪梨燉得很爛,湯汁清甜,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以前,每次她咳嗽,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容弒都會讓廚房燉這個給她。她拿起勺子,
舀了一勺,送到嘴邊。溫熱的湯汁滑進喉嚨,帶著熟悉的甜味,可她卻嘗不出絲毫暖意,
只覺得一陣苦澀,從心底蔓延開來。她放下勺子,再也吃不下一口。她走到書架前,
隨手抽出一本書。那是一本詩集,是容弒親手為她抄的。他的字,筆力遒勁,風骨峭峻,
卻又帶著幾分溫潤。她翻到其中一頁,上面寫著一句詩,“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他的批注,“愿與云兒,共此一生?!边@句話,是她失憶的時候,
他寫給她的。那時她不懂什么意思,只覺得這句話很美,纏著他問了很久。
他只是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現(xiàn)在她知道了??芍懒?,
卻更痛。他怎么能一邊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一邊又背負著她全族的性命?他是真的愛她,
還是把她當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報復?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夜色漸深,雨還沒有停。
曲藏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想起了很多事——小時候,她怕黑,
他便每晚都在她床邊守著,直到她睡著;她學騎馬摔了下來,他心疼得不得了,
親自為她上藥,還罰了教她騎馬的護衛(wèi);她及笄那天,他送了她一支鳳釵,說,
“我們云兒長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那些溫暖的片段,
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回放著,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赏瑫r,
那些血腥的記憶也在不斷涌現(xiàn)——沖天的火光,滿地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