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暴已不可阻擋,但掀起風(fēng)暴的人,卻要先在風(fēng)眼中站穩(wěn)。
不過一夜,那首“丞相死,忠骨寒”的民謠,就插了翅膀似的飛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孩童在街頭拍手傳唱,酒樓的說書人驚木一拍,說的就是“忠魂雨夜哭孔廟”。
就連秦淮河上的畫舫里,彈的都不是靡靡之音,而是帶著幾分悲涼慷慨的《滿江紅》。
民心,是天下最大的勢。齊昭想用皇權(quán)堵,也得看堵不堵得住。
果然,第三天黎明,金陵城的天變了。
不是天氣的變,是肅殺的變。
阿七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破廟,臉色慘白:“姐,不好了!新來的巡按到了,叫李崇,是東廠督主曹坤的干兒子!他一進(jìn)城就封了四門,全城戒嚴(yán),當(dāng)街抓了十幾個唱民謠的百姓,說是妖言惑眾,直接在菜市口打了板子!”
我心中一凜。
來得真快,也真狠。
沈硯正在謄抄的筆尖一頓,一滴濃墨洇開了紙張,他眉心緊鎖:“李崇此人我聽說過,心狠手辣,在北疆辦案,能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屠人滿門。齊昭派他來,就是要用最血腥的手段,把這股風(fēng)壓下去?!?/p>
蘇晚的臉?biāo)查g沒了血色,她緊緊抓住我的衣袖:“那……那周夫子……”
話音未落,又一個漕幫的兄弟沖了進(jìn)來,聲音都在發(fā)抖:“李崇帶著人,把周夫子的私塾給圍了!說他身為功名之人,卻煽動亂民,要將他……當(dāng)眾處斬,以儆效尤!”
“他敢!”沈硯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怒火噴薄。
我卻比他冷靜。我伸手按住他暴起的青筋,搖了搖頭。
“他當(dāng)然敢。齊昭要的就是他敢。”我聲音很輕,卻讓整個破廟都安靜下來,“殺一個周夫子,天下讀書人都會心寒齒冷。殺一群老百姓,全城的怒火只會被恐懼壓下。李崇這一招,是釜底抽薪?!?/p>
他以為堵住悠悠眾口,就能一手遮天?
他以為殺了領(lǐng)頭的人,這把火就會自己熄滅?
太天真了。
“沈硯,”我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奏疏,寫得如何了?”
沈硯深吸一口氣,重新坐下,目光沉靜如水:“人證、物證、百姓請愿、醫(yī)官的毒理、蘇相的墨跡比對,俱已備齊。只待謄抄分送,京城的七位御史便可同時發(fā)難。”
“好?!蔽尹c了點頭,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可怕,烏云壓城,風(fēng)聲嗚咽,仿佛在為什么人的命運(yùn)哀鳴。
街面上,一隊隊披著蓑衣的衙役和廠衛(wèi)正手持腰刀,兇神惡煞地驅(qū)趕著行人。
那股剛剛?cè)计鸬拿裨?,似乎在屠刀的威脅下,一點點被冰冷的恐懼所澆滅。
沈硯走到我身后,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李崇在城中大開殺戒,我們激起的民意,怕是撐不到奏疏入京了。我們……是不是太急了?”
我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遠(yuǎn)處那座被重兵圍困的私塾,輕輕笑了。
“不,不是我們急,是皇帝急了?!?/p>
我轉(zhuǎn)過身,迎上他探尋的目光,眼底是從未有過的鋒利與決絕。
“一場哭廟,就讓金陵城翻了天。他怕了,怕這星星之火,真的燒到紫禁城。所以他派來一頭最兇的狗,想一口咬死我們?!?/p>
“可他忘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壓得越狠,反彈得就越烈?!?/p>
我伸出手,輕輕撫過他桌上那份剛剛寫就的奏疏,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與淚,也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希望。
“一份奏疏,是孤證??扇绻?,金陵城所有的讀書人,都愿意為蘇相鳴冤呢?”
沈硯的瞳孔驟然一縮。
我看著他,緩緩道:“周夫子是德高望重的師者,李崇動他,就是動了江南士林的心。與其讓百姓在屠刀下噤聲,不如,讓那些手握筆桿子的人,也嘗嘗血濺衣襟的滋味?!?/p>
“就讓李崇的刀,做我們的磨刀石。讓他看看,江南的讀書人,骨頭到底有多硬?!?/p>
沈硯久久地凝視著我,眼中的憂慮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燎原般的熾熱。
他不再多問,只是重新拿起筆,神情肅穆,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將那份凝聚了我們所有心血的《雪蘇相冤疏》,鄭重地鋪在另一張干凈的宣紙旁,深吸一口氣,筆尖飽蘸濃墨,穩(wěn)穩(wěn)落下。
第一份,抄得極其工整,力透紙背。
第二份,依舊一絲不茍。
第三份……第四份……
破廟里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窗外越來越烈的風(fē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