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后營的風裹著沙礫，打在青蘿臉上生疼。她抱著包袱站在營門外，指尖攥著那方繡了一半的并蒂蓮帕子，針腳扎得太緊，線尾在掌心勒出紅痕。
“夫人，將軍說了，您還是回吧?！?守營的士兵第三次攔在她面前，語氣里帶著為難，“將軍正在帳里議事，誰都不見?！?/p>
青蘿的腳邊堆著幾個食盒，里面的糖蒸酥酪早就涼透了，瓷碗邊緣凝著層白霜，像她此刻的心情?！拔也贿M去打擾，就把東西放在這兒，麻煩你替我交給他，行嗎？” 她的聲音放得極軟，帶著點懇求。
士兵剛要接，帳簾 “唰” 地掀開，我站在門口，甲胄上還沾著操練時的塵土，眼神冷得像荒原上的冰：“不必了?！?/p>
“你就不怕傷了你家情郎的心嗎?！?/p>
青蘿的手猛地一抖，食盒掉在地上，酥酪潑出來，混著沙礫凝成塊，像被摔碎的真心。她慌忙去撿，指尖被碎瓷片劃破，血珠滴在乳白的酥酪上，紅得刺眼。
“無咎……” 她抬頭看我，眼里的水汽晃了晃，“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打斷她，往前走了兩步，沙礫在靴底碾出聲響，“只是覺得容晏那邊待膩了，來我這兒找點新鮮？”
我的話像淬了冰，專往她最疼的地方扎。
她的臉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風卷著沙礫撲在她臉上，把眼淚都吹得歪了?！拔腋f清楚了……” 她的聲音發(fā)飄，像要被風吹散，“我只想…… 只想看看你?！?/p>
“不必看了?！?我轉(zhuǎn)身往帳里走，“我好得很，不勞‘容’夫人掛心?！?/p>
帳簾落下的瞬間，我聽見身后傳來她壓抑的哭聲，像被踩住的貓。指節(jié)在帳簾后攥得發(fā)白 —— 我怕再晚走一步，那點硬起的心腸就會軟成泥。
柳瑟瑟不知何時冒出來，扶著青蘿往營外走，聲音隔著風飄進來，帶著點刻意的憤憤不平：“青蘿姐，你看看他！這叫什么事啊！你大老遠跑來，他連面都不肯好好見，還說這種混賬話！”
“我看他就是被那個姓蘇的迷昏了頭，忘了誰才是他正經(jīng)夫人！”
柳瑟瑟的話像火，往青蘿心里那堆剛?cè)计饋淼慕箲]上添柴。
接下來的幾日，青蘿成了斷后營外的常客。
天不亮就提著食盒來，守在營門口，一等就是一天。有時是剛出鍋的饅頭，被風涼透了，硬得像石頭；有時是親手縫的護膝，針腳密得扎手，卻透著股執(zhí)拗。
我每次都讓士兵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話越說越冷。
“告訴她，再往營里跑，就別怪我按軍規(guī)處置?！?/p>
“讓她滾回謝府去，別在這兒礙眼?！?/p>
“她送來的東西，扔去喂狗。”
每句話都像刀子，既扎她，也扎我自己。夜里看著案上那碗她偷偷從帳縫塞進來的姜湯 —— 還溫著，想必是揣在懷里捂了一路 —— 心口像被沙礫磨著，又疼又澀。
我用最狠的方式推開她，卻在轉(zhuǎn)身時，數(shù)著帳外她的腳步聲，等她明天再來。
容晏不知從哪得了消息，竟也日日來營外堵她。有時騎著高頭大馬，手里捧著支帶露的紅梅；有時坐著馬車，車簾里飄出她前世愛聽的曲子。
“青蘿，跟我回去吧。” 他攔在她面前，笑容溫軟得像假的，“謝無咎這樣對你，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
“前世你等我三百年，難道今生要在他這里受這種委屈？”
青蘿攥著手里的食盒，往后退了半步：“容公子請回吧，我說過，我跟你沒關(guān)系了。”
“沒關(guān)系？” 他逼近一步，紅梅的冷香浸過來，“那你日夜守在這破營外，是為了什么？為了看他給你臉色看？”
容晏的糾纏像條蛇，纏得她喘不過氣。
柳瑟瑟總能在這時候 “恰好” 出現(xiàn)，叉著腰擋在青蘿身前：“姓容的，你臉皮怎么這么厚？青蘿姐都說不喜歡你了，還天天來煩她！”
“我看你就是見不得她跟無咎哥好，故意來攪和！”
她轉(zhuǎn)頭拉著青蘿的手，往營門推：“青蘿姐，別理他！咱們?nèi)フ覠o咎哥，我就不信他能真把你趕出來！”
柳瑟瑟的 “維護”，反而把青蘿往更尷尬的境地推 —— 她越想證明和容晏無關(guān)，就越要往我這里湊，碰的壁也就越疼。
青蘿第無數(shù)次被攔在營門外時，終于紅了眼。她沒像往常那樣默默離開，而是抓住士兵的胳膊，聲音帶著點崩潰：“你讓他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我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肯原諒我？”
“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被前世的破事迷了心竅，我對不起他！可我現(xiàn)在改了啊……”
她的哭聲引來了不少士兵圍觀，指指點點的目光像針，扎得她渾身不自在。我站在帳里，聽著她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手里的狼毫筆 “啪” 地斷成兩截。
副將在旁嘆氣：“將軍，差不多就行了吧？夫人都這樣了……”
“閉嘴?！?我盯著輿圖上的糧草道，聲音發(fā)啞，“軍規(guī)就是軍規(guī)?！?/p>
她的崩潰撞在我的冷漠上，碎成了片。
柳瑟瑟看著青蘿失魂落魄的樣子，眼里閃過絲算計的光。夜里，她偷偷找到容晏，遞給他封信：“這是青蘿姐給你的，說有話想跟你說清楚，約在城西的破廟里?！?/p>
容晏接過信，眼里的欣喜藏不?。骸八K于想通了？”
“誰知道呢?！?柳瑟瑟撇撇嘴，轉(zhuǎn)身時，嘴角勾起抹冷笑。
第二日，青蘿正坐在營外的石頭上發(fā)呆，柳瑟瑟突然哭哭啼啼地跑過來，頭發(fā)散亂，裙角撕破了好幾處，臉上還帶著淚痕：“青蘿姐！容晏他…… 他不是人！”
“他約我去破廟，說你在那兒等我，結(jié)果…… 結(jié)果他想對我動手動腳！”
她撲進青蘿懷里，哭得撕心裂肺：“要不是我拼命掙扎，早就被他欺負了！他怎么能這樣…… 怎么能這樣對我……”
柳瑟瑟的 “苦肉計”，給了容晏最致命的一擊。
青蘿的臉瞬間白了，渾身都在抖。她扶著柳瑟瑟，聲音冷得像冰：“你說什么？他約你去的？還…… 還想欺負你？”
“是他說你有話跟我說，讓我去破廟找你……” 柳瑟瑟哽咽著，往她懷里鉆了鉆，“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是這種人……”
青蘿猛地站起來，往城西跑。她要去問清楚，那個在她記憶里溫文爾雅的 “容郎”，怎么會變成這樣。
破廟門口，容晏正站在樹下等，見了青蘿，臉上露出笑意：“你來了？我就知道……”
話沒說完，就被青蘿狠狠一巴掌扇在臉上。
“容晏，你真讓我惡心?！?她的聲音發(fā)顫，眼神里的最后一點溫度也滅了，“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才會被那些破記憶迷了心竅！”
“你根本不是什么‘容郎’，你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青蘿親手撕碎了前世的幻影，眼里只剩下厭惡。
容晏捂著臉，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我…… 是柳瑟瑟騙你的！是她約的我！”
“你還想狡辯？” 青蘿指著他，聲音發(fā)抖，“瑟瑟哭得那么慘，你還有什么話說？”
她扶著趕來的柳瑟瑟，頭也不回地往回走。柳瑟瑟靠在她肩上，偷偷沖容晏比了個口型：“活該?！?/p>
容晏看著她們的背影，終于明白自己被算計了，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燃盡的灰燼。
柳父得知女兒 “受辱”，氣得渾身發(fā)抖。他雖只是個五品官，卻在京城經(jīng)營多年，有的是手段。沒過幾日，容晏就被以 “勾結(jié)外敵” 的罪名抓了起來，扔進了天牢。
沒人知道他在牢里受了什么罪，只聽說天牢的看守每天都要換一盆帶血的水，慘叫聲能傳到街面上。
青蘿和柳瑟瑟坐在謝府的廊下，陽光透過梅枝照進來，落在她們交握的手上。
“瑟瑟，你別擔心，有伯父在，容晏那種人，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青蘿替她理了理碎發(fā)，聲音里帶著后怕。
“嗯?！?柳瑟瑟靠在她肩上，笑得溫順，“還是青蘿姐對我好?！?/p>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 “勾結(jié)外敵” 的罪名，是她偷偷塞給父親的 “證據(jù)”—— 幾張偽造的書信，足以讓容晏萬劫不復。
柳瑟瑟用最狠的手段，徹底斷了青蘿回頭的可能。
容晏被抓的消息傳到斷后營時，我正在看青蘿昨夜塞進來的帕子 —— 并蒂蓮繡好了，針腳雖還有點歪，卻比上次穩(wěn)多了。
副將在旁嘆氣：“那容晏也是活該，竟敢動柳大人的女兒，怕是活不成了?！?/p>
我沒說話，指尖撫過帕子上的蓮花，突然想起青蘿追來那天，眼里的光碎成了星子。
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很輕，卻帶著股執(zhí)拗。我知道，是她又來了。
“將軍，夫人在營外求見，說…… 說給您帶了新做的饅頭?！?士兵在帳外稟報。
我把帕子疊好，放進貼身的荷包里，深吸了口氣：“讓她進來?！?/p>
帳簾掀開的瞬間，青蘿站在門口，身上還沾著點風里的沙礫，手里捧著個食盒，見了我，眼里閃過絲怯意，卻還是往前走了兩步：“無咎，我……”
“進來吧?！?我轉(zhuǎn)身往案前走，聲音里的冷意，終于淡了些。
追夫的路還長，但這一次，我沒再關(guān)上門。
她跟在我身后，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食盒放在案上，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饅頭還熱著，你…… 你嘗嘗？” 她的聲音帶著點試探。
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面有點糙，卻帶著點甜，是她慣用的手法。
“嗯?！?我應了聲，沒抬頭。
帳里很靜，只有窗外的風聲，和她小心翼翼的呼吸聲。
我知道，柳瑟瑟的手段或許狠了些，但不可否認，那把火確實燒得夠旺 —— 旺到足以把青蘿心里最后一點猶豫，燒得干干凈凈。
而這場追夫火葬場，才剛剛燒到最關(guān)鍵的地方。
她要學著把前世的塵埃，從心里徹底掃干凈；我也要學著，把那些被冷落的日子，一點點補回來。
路還長，但至少這一次，我們都沒再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