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世界吵死了空調(diào)外機在我耳朵里變成了一臺發(fā)瘋的電鉆,嗡嗡嗡嗡,
震得我腦漿子都在晃。隔壁工位老王敲鍵盤的聲音,哪是在打字?分明是端著挺機槍在掃射,
噠噠噠噠,每個字母鍵落下都像子彈鑿進我的太陽穴。頭頂那幾根慘白的熒光燈管,
滋滋啦啦地放著電,活像幾條垂死的毒蛇在吐信子。我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掐進頭皮里,
牙關(guān)咬得咯吱作響?!拔?,李明,李明!”聲音忽遠忽近,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我猛地抬頭,視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暈在晃動,好幾秒才勉強聚焦。
組長張胖子那張油光滿面的臉湊得很近,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魂兒呢?喊你八百遍了!季度報表!
下午三點前必須交到我郵箱,聽見沒?再磨蹭就給我滾蛋!
”他肥厚的手掌“啪”一聲重重拍在我桌子上,震得我放在桌角的半杯水猛地一跳,
水濺出來,冰涼的液體順著桌沿滴到我褲子上。那聲音像是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我最脆弱的神經(jīng)上。腦子里那根弦,“嘣”地一聲斷了。“吵死了!
都他媽給我閉嘴——!”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刮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我雙手抱著頭,
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眼前一片血紅,什么報表、什么張胖子,
全他媽成了扭曲晃動的色塊和噪音的漩渦。辦公室瞬間死寂。幾十道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
驚愕、厭惡、看瘋子一樣的眼神。張胖子那張油膩的臉先是錯愕,隨即迅速漲成了豬肝色,
指著我鼻子,手指氣得直哆嗦:“你…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滾!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收拾東西!
滾!”我什么也聽不清了。耳朵里只剩下持續(xù)不斷的、尖銳到極點的嗡鳴,
像是無數(shù)根鋼針在瘋狂攪動我的腦髓。世界在我眼前旋轉(zhuǎn)、崩塌,
只剩下無孔不入的、要把我徹底撕碎的噪音。冰冷的金屬椅硌得我尾椎骨生疼。
頭頂?shù)陌坠鉄艄芤琅f發(fā)出那種令人煩躁的滋滋聲,只是在這里,
被一種更深的、死水般的寂靜包裹著,顯得格外刺耳。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紙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我垂著頭,
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膝蓋上那塊水漬,那是上午在辦公室發(fā)瘋時濺上的。它已經(jīng)干了,
留下一個丑陋的、邊緣模糊的深色印記,像一塊甩不掉的污點。“李明?
”一個溫和的女聲響起。我遲鈍地抬起頭。辦公桌后坐著的女人大約四十出頭,
穿著熨帖的白大褂,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很平靜,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審視,
但并不讓人感到冒犯。她的胸牌上寫著“何謹”?!昂吾t(yī)生?!蔽液韲蛋l(fā)干,
聲音嘶啞地應(yīng)了一聲。何謹拿起桌上一份厚厚的報告,
紙張翻動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診室里格外清晰。她推了推眼鏡,
目光落在報告上:“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那邊的評估報告我仔細看過了?;寐?,被害妄想,
現(xiàn)實解體感,社會功能嚴重受損……”她的聲音平穩(wěn),像是在念一份普通的病歷,
“他們給出的初步診斷傾向,是精神分裂癥譜系障礙。建議你盡快入院,
接受系統(tǒng)的藥物治療和觀察。”精神分裂癥。這四個字像冰冷的鉛塊,
沉沉地砸進我早已麻木的心里。意料之中,卻又帶著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絕望。
我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卻只牽動臉上僵硬的肌肉。住院?吃藥?
變成一個眼神呆滯、口水直流的行尸走肉?然后呢?然后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在某個角落?
我?guī)缀跄苈劦骄癫≡鹤呃壤锬枪捎肋h散不掉的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氣味。我低下頭,
盯著自己交握在一起、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指甲縫里還有早上掐進頭皮時留下的淺淺血痕。
無盡的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安贿^,”何謹?shù)穆曇粼俅雾懫穑?/p>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轉(zhuǎn)折。我猛地抬頭。她放下了那份報告,身體微微前傾,
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起來,穿透了那層職業(yè)性的平靜,
直直地看進我的眼睛深處。那是一種……帶著某種奇異洞悉力的目光。“李明,
”她的聲音壓低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果我說,
他們可能都錯了呢?”診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空調(diào)低沉的送風(fēng)聲,窗外遙遠模糊的車流聲,
甚至我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聲,都被無限放大?!笆病裁匆馑??”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何謹?shù)哪抗鉀]有半分游移,牢牢鎖住我:“你聽到的那些聲音,
那些別人聽不見的噪音、低語、嘶吼……它們可能并不是你大腦病變產(chǎn)生的幻象。
”我屏住了呼吸?!八鼈?,”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很可能是真實存在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澳闶裁匆馑??”我下意識地反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真實存在?你是說……有鬼?”何謹輕輕搖了搖頭,
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她站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肮??不,那太膚淺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所感知到的,
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水面之下,
是龐大、復(fù)雜、無時無刻不在涌動交匯的‘信息海洋’??臻g的褶皺,時間的漣漪,
生物電信號殘留的痕跡,未散去的強烈情緒印記……甚至是,來自其他維度的微弱‘回響’。
”她轉(zhuǎn)過身,逆著光,白大褂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不清?!敖^大多數(shù)人,
他們的‘接收器’是遲鈍的,是預(yù)設(shè)了‘安全閥值’的。
他們只能被動地接收到水面之上、被過濾好的、符合我們常識認知的信息。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銳利如刀,“而你,李明,
你的‘接收器’天生就沒有那道安全閥。你就像一個……敞開了所有頻率接收端口,
卻沒有任何濾波裝置的收音機?!彼呋刈肋?,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目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仿佛能直接窺見我靈魂深處混亂不堪的核心。“這不是疾病?!彼穆曇魯蒯斀罔F,
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人心的力量,“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天賦。
一種能直接‘聽見’世界背面聲音的天賦。你感知到的,是真實存在的‘多維信息流’。
”多維信息流?天賦?這兩個詞在我混亂不堪的腦子里瘋狂碰撞。
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卻瞬間照亮了某個被絕望和恐懼徹底封死的角落。
長久以來,
那些日夜折磨我的、被所有人斥為“瘋子的囈語”的聲音……它們……它們可能是……真的?
一股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感順著我的脊椎爬上來,不是恐懼,
而是一種混雜著巨大荒謬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希望?就像在溺斃的深淵里,
突然看到頭頂遙遠水面上晃過的一道光?!澳恪闶钦f……”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幾乎語無倫次,“我不是瘋子?那些聲音……是真的?”“至少,它們有真實的來源,
并非你大腦憑空制造的幻象。”何謹?shù)穆曇艋謴?fù)了些許平靜,但那份銳利依舊存在,
“但這也意味著,你比常人脆弱得多。這些未經(jīng)篩選的龐大信息流,
會像海嘯一樣不斷沖擊你未經(jīng)訓(xùn)練的意識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
導(dǎo)致你出現(xiàn)劇烈的情緒波動、認知混亂,甚至生理上的痛苦。
這就是你之前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狀的根源——過載。純粹的信息過載?!彼匾巫?,
姿態(tài)重新變得從容:“你需要的是訓(xùn)練,李明。不是藥物壓制,也不是精神病房的束縛。
你需要學(xué)會如何在這片‘信息海洋’里找到方向,如何關(guān)閉那些不必要的‘頻道’,
如何保護自己不被淹死。你需要學(xué)會……駕馭你的天賦?!彼闷鸸P,
在一張空白處方箋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字,撕下來,推到我面前。不是藥名,
而是一個地址和一個時間?!叭ミ@個地方,明天晚上七點?!彼恼Z氣不容置疑,
“帶上你所有的‘癥狀’,以及……你的勇氣。我們會給你真正的幫助。
”我低頭看著那張紙條。普通的白紙,普通的藍黑色墨水字跡。可它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
灼燒著我的指尖。地址很陌生,時間很具體。勇氣?我現(xiàn)在只有一片混亂和茫然。我抬起頭,
看向何謹。她鏡片后的目光深邃難測,像一口古井,平靜的水面下不知藏著什么?!拔覀??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這個詞,“還有誰?”何謹沒有直接回答,
只是微微頷首:“去了你就知道了。記住,李明,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世界不一樣了。選擇權(quán),
在你手里?!彼nD了一下,補充道,“當然,選擇相信我這個‘瘋子醫(yī)生’,
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蔽夷缶o了那張紙條,冰涼的紙張邊緣硌著掌心。
腦子里依舊是一片嗡嗡作響的戰(zhàn)場,各種聲音碎片在瘋狂沖撞。但這一次,
在那片混亂的噪音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一個微弱的、近乎虛幻的念頭,
像初生的藤蔓,在絕望的廢墟上悄然探出了頭:也許……也許我真的……不是個瘋子?
2 咖啡店里的尖叫手里的廉價咖啡杯燙得有點拿不住。
蒸汽混著速溶咖啡粉那股子甜膩的香精味,直往我鼻孔里鉆。
我坐在“轉(zhuǎn)角”咖啡店最靠里的卡座,木頭椅子硬邦邦的,硌得人難受。
頭頂?shù)牡跎扔袣鉄o力地轉(zhuǎn)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每一聲都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我的神經(jīng)。紙條上的地址就是這兒。
離約定的七點還有半個小時。我強迫自己小口啜著那杯齁甜的液體,
試圖壓下喉嚨里的干澀和心臟擂鼓般的狂跳。
復(fù)回響——“天賦”、“多維信息流”、“駕馭”……每一個詞都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激起混亂的漣漪。我不是瘋子?那些聲音是真的?這念頭本身就像個荒誕的夢,
可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又實實在在地揣在我兜里,帶著某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質(zhì)感。
咖啡店人不多。斜對角坐著個穿格子襯衫的碼農(nóng),手指在筆記本鍵盤上敲得飛起,噼里啪啦,
密集得像冰雹砸在鐵皮屋頂上。吧臺后面,胖胖的老板娘正和一個熟客閑聊,
笑聲有點尖利刺耳??看暗奈恢?,一個穿著米色風(fēng)衣的女人背對著我,
面前放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咖啡,肩膀微微塌著,
背影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悲傷?我下意識地多看了她兩眼。
就在目光觸及她背影的瞬間——嗡!
一股冰冷粘稠的、帶著鐵銹腥氣的黑暗洪流毫無預(yù)兆地沖進了我的腦海!
像有人用冰錐狠狠鑿開了我的天靈蓋,然后把整桶污穢的泥漿灌了進來!“……別過來!
別過來!求求你……媽媽……媽媽救我!……”一個凄厲到變形的童音在我腦子里炸開!
尖利、絕望、充滿了非人的恐懼。那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是直接在我顱骨內(nèi)部爆開的驚雷!
“啊——!”我慘叫一聲,手里的咖啡杯脫手飛出,“哐當”一聲脆響砸在地上,
褐色的液體和陶瓷碎片濺得到處都是。整個咖啡店瞬間安靜下來。敲鍵盤的聲音停了。
老板娘的笑聲卡在喉嚨里。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暫停鍵,齊刷刷地扭過頭,
幾十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
驚愕、疑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好奇……還有毫不掩飾的厭煩?!拔梗∧愀闶裁垂??
”吧臺后面的老板娘最先反應(yīng)過來,叉著腰,嗓門又尖又利,“摔杯子?發(fā)什么神經(jīng)!賠錢!
”我根本沒聽見她的叫嚷。那個絕望的童音還在我腦子里瘋狂尖叫、哭嚎,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來回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伴隨著這尖叫的,是強烈的窒息感,
冰冷的、帶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黑暗包裹著我,
還有……還有一只粗糙、帶著煙臭味的、令人作嘔的大手在……在……“不!滾開!
滾開啊——!”我雙手死死抱住頭,指甲深深摳進頭皮,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冷汗,糊了滿臉。
我蜷縮在卡座里,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和嘶吼。那個小女孩的恐懼,
完完全全變成了我的恐懼。她的絕望,就是我的絕望。那污穢的侵犯感,
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每一寸皮膚!“天哪……這人怎么回事?” “羊癲瘋犯了吧?
” “快打120!不對,110!看著像嗑藥了!” “離他遠點!
別是有什么傳染病……”周圍的議論聲嗡嗡地響起來,像一群討厭的蒼蠅。
恐懼和厭惡的情緒像實質(zhì)的潮水,一波波涌過來,擠壓著我。
至能清晰地“聽”到他們心里的嘀咕:“瘋子”、“危險分子”、“趕緊弄走”……混亂中,
那個穿米色風(fēng)衣的女人猛地站了起來!她的臉色慘白得像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
眼睛瞪得極大,死死地盯著我,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扒光示眾般的、赤裸裸的痛苦和恐懼!
仿佛我剛剛那聲失控的尖叫,直接撕裂了她最隱秘、最血淋淋的傷疤!
“你……你……”她指著我,手指抖得厲害,喉嚨里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下一秒,她像是再也無法承受,猛地捂住臉,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咖啡店的門,背影倉皇得像在逃離地獄。她的反應(yīng)像一盆冰水,
讓我腦子里的尖叫和混亂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凝滯。我……我剛才聽到的……是她的……記憶?
她童年的……創(chuàng)傷?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解惑,而是更深的恐懼和混亂。
我像個被剝光了扔在鬧市中央的小丑,所有不堪的、隱秘的、屬于別人的痛苦和絕望,
都毫無遮攔地涌向我,淹沒我?!熬褪撬?!警察同志,就是他!突然就摔杯子發(fā)瘋,
嚇死人了!”老板娘尖利的聲音刺破混亂,指著我對剛沖進門的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喊道。
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冰冷的、帶著審視和警惕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是屬于秩序和力量的目光,帶著天然的壓制感?!巴?,冷靜點!跟我們走一趟!
”一個警察的聲音嚴肅而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手按在了腰間的警械上。
另一個警察則伸出手,試圖按住我因為極度恐懼和混亂而不停顫抖的肩膀。
他們的觸碰像通了電,我猛地一縮,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腦子里殘留的小女孩尖叫和眼前警察帶來的巨大壓力混合在一起,幾乎讓我徹底崩潰。
“別碰我……別碰我……”我語無倫次地低吼著,身體拼命往后縮,撞在卡座的靠背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Х鹊奈蹪n在我褲子上蔓延開,冰冷粘膩。
警用手銬冰冷的金屬光澤在我模糊的淚眼中一閃而過。完了。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何謹說的“天賦”?那根本就是催命符!它帶來的不是希望,是更深的深淵!現(xiàn)在,
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當眾失控的瘋子!冰冷的絕望,
比咖啡店里廉價的空調(diào)冷氣更刺骨,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3 沉默的面包車警局詢問室的白熾燈亮得刺眼,像手術(shù)臺上的無影燈,照得人無所遁形。
空氣里是消毒水、舊家具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焦慮和壓抑的沉悶氣味混合的味道。
硬塑料椅子坐得我屁股發(fā)麻。桌子對面,一個面容嚴肅的中年警官翻著記錄本,
眉頭擰得死緊。旁邊那個年輕點的警察,眼神里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就沒放松過。
“姓名?”中年警官的聲音像塊生鐵,硬邦邦地砸過來?!袄蠲??!蔽业穆曇舾蓾硢?,
像是砂紙在摩擦?!澳挲g?”“二十八。”“職業(yè)?”“……失業(yè)?!蔽掖瓜卵?,
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
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咖啡店里摳進頭皮時留下的暗紅血痂。“說說吧,
在‘轉(zhuǎn)角’咖啡店怎么回事?為什么突然摔東西?大喊大叫?還把人家女顧客嚇跑了?
”中年警官的筆尖點在記錄本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怎么說?
說我能聽見別人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
說那個女人藏在風(fēng)衣下的、血淋淋的過去被我這個陌生人當眾“播放”了出來?他們會信嗎?
他們只會更加確信我是個需要立刻關(guān)起來的、有暴力傾向的瘋子!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屈辱感攥緊了我的喉嚨。何謹?shù)脑捪袷且粋€遙遠的、不真切的夢。
什么天賦?什么多維信息流?在這個冰冷的、只講證據(jù)和常理的地方,
那些話聽起來比瘋子囈語還要可笑百倍?!啊瓑毫Υ蟆!蔽移D難地擠出幾個字,
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最近……找工作不順利……失眠……出現(xiàn)幻覺了。
”我選擇了最安全、也最符合他們預(yù)期的答案,“對不起,我……我控制不住。
杯子……我會賠?!薄盎糜X?”年輕警察挑了挑眉,語氣帶著明顯的不信,
“什么幻覺能讓你喊‘別過來’、‘滾開’?還嚇成那樣?”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
“那女的你認識?你對她做什么了?”“不認識!”我猛地抬頭,急切地辯解,
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我真的不認識她!我什么也沒做!
我就是……就是突然……”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那個荒謬的“真相”。
中年警官放下筆,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體靠向椅背,
用一種更沉穩(wěn)、但也更讓人心頭發(fā)毛的目光審視著我?!袄蠲鳎鶕?jù)現(xiàn)場情況和你的表現(xiàn),
我們有理由懷疑你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異常,可能對自身或他人安全構(gòu)成威脅。
我們需要聯(lián)系你的家人,或者,送你去醫(yī)院做個更全面的精神評估。”精神評估。
這四個字像冰錐一樣扎進我心里。被貼上“精神分裂”的標簽,
然后被關(guān)進那個充滿藥味和絕望的地方?不!絕對不行!恐懼瞬間壓倒了混亂。我猛地搖頭,
語速飛快:“不!警官!不用!我……我沒事了!真的!剛才就是一時……一時情緒失控!
我保證!我以后一定注意!藥……藥我會按時吃!”我慌亂地承諾著,
只想快點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離開這些審判的目光。兩個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
中年警官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權(quán)衡。就在這時,詢問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女警探頭進來,
低聲說了幾句什么。中年警官聽完,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
然后對年輕警察示意了一下?!袄蠲鳎憧梢宰吡?。”中年警官最終開口,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也許是某種程序上的無奈?“有人給你做了擔(dān)保。
這次是口頭警告,下次再這樣擾亂公共秩序,就不是這么簡單了。杯子照價賠償給店家。
出去吧?!睋?dān)保?誰?我茫然地站起來,雙腿因為久坐和緊張有些發(fā)軟。年輕警察打開門,
示意我出去。走廊里刺眼的白光讓我瞇了瞇眼。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
渾渾噩噩地跟著指引,辦理了簡單的賠償手續(xù)(掏空了我僅剩的幾百塊現(xiàn)金),
然后被“送”出了警局側(cè)門。冰冷的夜風(fēng)猛地灌進衣領(lǐng),讓我打了個激靈。
外面天已經(jīng)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燈在遠處閃爍,像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
警局門口昏暗的路燈下,空無一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更沒有那個所謂的“擔(dān)保人”。
一種巨大的、被遺棄的孤寂感瞬間攫住了我。剛剛在警局里強撐出來的鎮(zhèn)定瞬間瓦解。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何謹……那個地址……七點……我猛地想起那張紙條。抬手看表,
借著路燈昏暗的光線——七點四十!早就過了!一股說不清是懊惱還是絕望的情緒涌上來。
錯過了!我錯過了唯一可能理解我、幫助我的機會!現(xiàn)在怎么辦?回那個狗窩一樣的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