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廳的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濃稠的、令人窒息的甜香,是金錢與欲望混合發(fā)酵出的味道。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地傾瀉而下,切割著臺下每一張精心修飾過的面孔,那些面孔上掛著千篇一律的、志在必得的淺笑,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逡巡著臺上即將被展示的“珍品”。這里是“迷境”,城中最隱秘也最昂貴的銷金窟,今夜拍賣的,不是古董名畫,而是活生生的人,以及他們被切割成片段時間的“陪伴”。
沈硯坐在幽暗角落的絲絨沙發(fā)里,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昂貴的威士忌在他指間的方杯里漾著琥珀色的光暈,卻絲毫無法暖化他眼底凝結(jié)的霜色。五年了。時間足夠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足夠讓他從校園里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眼角眉梢都跳躍著陽光的少年,變成如今掌控龐大商業(yè)帝國、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氏掌舵人。也足夠讓刻骨的恨意沉淀、發(fā)酵,釀成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深嵌骨髓。五年,足以將曾經(jīng)那個名字——蘇晚——淬煉成一根扎在他心臟最深處、碰一下就會引起劇痛的毒刺。
“接下來這件拍品,相信會為各位帶來…別樣的體驗?!迸馁u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傳來,帶著一種精心設(shè)計的、蠱惑人心的磁性。
厚重的天鵝絨帷幕緩緩向兩側(cè)滑開,舞臺中央的光束驟然聚焦。沈硯漫不經(jīng)心抬眸的瞬間,那冰冷的視線像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攫住,再無法移開分毫。
輪椅上的人,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展平的薄紙。一襲素凈得近乎簡陋的白色長裙,裹著她瘦削到令人心驚的身體。曾經(jīng)那頭為芭蕾而生的、濃密如海藻的栗色長發(fā),如今只余下枯草般的幾縷,勉強挽在腦后,露出清晰得幾乎透明的頸側(cè)皮膚,下面青紫色的血管脆弱地蜿蜒著。她微微垂著頭,長睫在眼下投出兩片濃重的、絕望的陰影,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但那張臉,褪盡了昔日玫瑰般飽滿的紅潤,只余下冰雪雕琢般的輪廓,在強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的美麗,一種瀕臨徹底毀滅邊緣的凄艷。
舞臺側(cè)邊懸掛的巨大屏幕上,適時地投射出她昔日的輝煌:天鵝湖的湖畔,聚光燈下,少女蘇晚踮起足尖,裙擺如月光流淌,身體舒展成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臉上是毫無保留的、對舞臺和生命的熾熱光芒。那光芒,足以灼傷此刻臺下所有審視的、玩味的目光。
巨大的反差引來臺下死水微瀾般的騷動。低低的議論聲如同蚊蚋嗡鳴。
“蘇晚…那個蘇晚?”
“是她!當(dāng)年芭蕾界的東方明珠,可惜了……”
“嘖,聽說腿廢了?怎么淪落到這兒來了?”
“誰知道呢?‘折翼天使’的陪伴,噱頭倒是十足…”
拍賣師的聲音適時拔高,帶著煽動性的蠱惑:“曾經(jīng)的芭蕾精靈,云端之上的明珠!如今,時光賦予她獨特的殘缺之美。起拍價,十萬!開始!”
“十五萬!”
“二十萬!”
數(shù)字在虛浮的空氣中跳躍,如同一個個輕佻的標(biāo)簽,貼在輪椅上那個沉默的軀體上。那些報價的聲音,混雜著好奇、獵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狎昵,像無數(shù)只冰冷滑膩的手,在沈硯的神經(jīng)上反復(fù)刮擦。
他擱下酒杯,水晶杯底與黑色大理石桌面碰撞,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脆響。這聲音不大,卻像投入喧囂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壓下了場內(nèi)所有的嘈雜。所有的目光,帶著驚愕、探究、了然,齊刷刷地投向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
沈硯緩緩站起身。頂級剪裁的黑色西裝勾勒出他挺拔而充滿壓迫感的身形,他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冰山,從幽暗中浮出。他沒有看任何人,冰寒的目光穿透空氣,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死死釘在舞臺中央那個單薄的影子上。那目光里翻涌著太多東西——被時光沉淀卻絲毫未曾消減的恨意、猝不及防重逢帶來的巨大沖擊、以及一種被徹底點燃的、扭曲而狂暴的占有欲。憑什么?憑什么她蘇晚,這個背叛者、這個害他妹妹沈薇墜入輪椅深淵的元兇,還能以這樣一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能引來這些輕佻的覬覦?她憑什么還能擁有這種…引人注目的脆弱?
一個刺耳的聲音打破死寂:“四十萬!這位天使的一周,值得這個價!”說話的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看向蘇晚的目光黏膩得令人作嘔。
沈硯嘴角扯開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冰冷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刃,清晰無比地劈開全場:
“一百萬?!?/p>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空氣都似乎停止了流動。一百萬!只為買下“殘廢的芭蕾天使”七天的時間!這已經(jīng)不再是競拍,而是一場赤裸裸的、宣告所有權(quán)的碾壓,一場蓄意的、公開的羞辱。
臺上的蘇晚,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依舊垂著頭,但沈硯清晰地捕捉到,她那放在輪椅扶手上、枯瘦得只剩一層薄皮包裹指骨的手指,用力地蜷縮起來,指節(jié)白得嚇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然而,也只有這一瞬。下一秒,她繃緊的身體如同斷弦般松垮下去,肩膀微微向內(nèi)塌陷,仿佛卸下了所有抵抗的力氣,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徹底的認(rèn)命和死寂。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
拍賣師如夢初醒,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調(diào):“一百萬!沈先生出價一百萬!一次!兩次!成交!”落槌聲敲在每個人心上,也像一記重錘,砸在蘇晚單薄的脊背上。
沈硯邁開長腿,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聲響,如同死神的鼓點。他穿過鴉雀無聲的人群,徑直走向舞臺。聚光燈追隨著他,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蘇晚身上,像一個巨大的、無法掙脫的囚籠。
他停在她輪椅前,居高臨下。陰影完全籠罩了她。他俯身,冰冷的指尖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固。沈硯在那雙眼睛里搜尋著——憤怒?屈辱?哀求?任何能讓他感到一絲復(fù)仇快意的情緒。然而都沒有。那雙曾經(jīng)盛滿陽光、盛滿靈動的杏眼,此刻只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空洞,麻木,一片荒蕪的灰燼。沒有光,也沒有恨,只有一種穿透靈魂的疲憊,一種看破一切后的沉寂,甚至…沈硯瞳孔猛地一縮,他在那死寂的灰燼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憐憫?像一根燒紅的針,瞬間刺穿了他精心構(gòu)筑的憤怒壁壘。
“蘇晚,”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裹著尖銳的冰碴,狠狠刮過她的耳膜,“五年了。終于落到我手里了。這一周,我會讓你好好‘享受’?!?他刻意加重了“享受”二字,唇邊勾起的笑意冰冷而殘忍。
蘇晚的嘴唇幾不可見地翕動了一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那雙空洞的眼睛只是靜靜地望著他,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更遙遠(yuǎn)、更虛無的黑暗。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或哭泣都更讓沈硯煩躁。他猛地松開鉗制她下巴的手,仿佛那蒼白的皮膚會灼傷他。
兩名穿著黑色制服的侍者無聲地上前,動作機械地將輪椅推向通往后臺的通道。沈硯直起身,冰冷的目光掃過臺下那些表情各異的面孔,最后落在輪椅上那個單薄的背影上。她像一片被風(fēng)卷起的枯葉,毫無生氣地被推入更深的陰影里。他整了整一絲不茍的袖口,抬步跟上,背影決絕而冷酷,如同押送囚犯的獄卒,踏入由他親手開啟的、注定通往毀滅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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