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許瀟瀟是被城管車的喇叭聲吵醒的。她揉著腦袋從小電驢后座下來，半睜眼，
看見幾個身穿制服的人正往這邊走。其中一個高個男人，動作利落，面無表情，
朝她的攤子徑直走來。路邊早起的幾個攤主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遠遠提醒她：“小許，快收，
今天城管來真的！”她皺了皺眉頭，頭發(fā)還沒扎好，
三腳兩腳跑過去護住自己剛剛擺好的玫瑰干花和香薰燈?！鞍ァ獎e動我東西啊，
這是我自己做的，合規(guī)手工藝品！”她聲調(diào)不高不低，
像是這幾年應(yīng)對執(zhí)法隊員練出來的職業(yè)素養(yǎng)。可男人的動作比她快，他已經(jīng)蹲下了身，
一手摁住了木箱角。他沒動，也沒翻查，而是靜靜地看著她。那雙眼，深而沉，
像是多年前午夜圖書館里，她轉(zhuǎn)身一撞、撞進他懷里時的模樣。她腦子轟一聲炸開，
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季……隊長？”男人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他只是摘下執(zhí)法記錄儀，
語氣冷靜而公事公辦：“許瀟瀟，今天你攤位被市民實名舉報違規(guī)占道，請配合我調(diào)查。
”“你瘋了？”她抬頭，狠狠地盯住他，手卻已經(jīng)下意識地把一串花燈拽回了懷里。
“你不認識我了？”“認識?！彼ひ舻蛦?，“五年前，我是你男朋友?，F(xiàn)在，
我是執(zhí)法人員?！薄澳阏嫠麐屩v道理。”她冷笑一聲，心口堵得厲害。她以為五年過去，
這人早就忘了她。她也騙自己忘了他。可這一句“我是執(zhí)法人員”，
竟比當年那句“我們分手吧”還要扎人?！澳阆敫墒裁?？拆我攤？罰我款？拘留我？
”她眼神發(fā)狠，“還是想報復(fù)我當年甩了你？”“都不是?！彼鋈淮鬼?/p>
嗓音低下去幾分：“你今天別擺了，跟我回隊里錄個筆錄，走流程?！薄昂牵吡鞒?？
我看你是走心了?！薄盀t瀟?！彼鋈缓傲怂拿帧＿@聲太熟了。她心里一跳。
“你別叫我這個?！彼策^臉，頭頂?shù)某抗饣窝?。他站直身，看她動作很輕，
卻一步也不讓地站在她攤子前。這姿態(tài)，她太熟。從前上學(xué)時，她被老師點名批評，
死不認錯，他站在她前面說：“她不是那意思。”他那時候不說廢話，句句帶執(zhí)行力。
而現(xiàn)在，他成了真正的執(zhí)法者，站在她人生里最不愿被打擾的地方。她冷笑著低頭收攤，
一邊收，一邊咬牙?！澳阏嫘?，季隊長。當年追我靠一身窮書卷氣，
現(xiàn)在回來靠一身制服威風(fēng)？”他沒動，手卻伸過來，接住她差點掉下去的花瓶。她抬眼，
看見他手背上的疤——大學(xué)畢業(yè)前那個夜里，他們搬家時弄的。
那時候他說：“等我工作安定了，我們租個大點的屋子?！爆F(xiàn)在，他穿著制服站在她攤前，
竟像個陌生人。她不說話，他也不催，只等她慢慢把攤收完。最后，她提著箱子，
從他身邊走過去時停住腳。“我攤子合不合規(guī)你自己清楚。真想查，就查清楚再來。
”“舉報人說你占用非劃定區(qū)域?！薄澳桥e報人是不是你派的？”“不是。
”“你還會撒謊了?！彼吡藘刹剑只仡^盯著他：“你還記得當年你說什么分手理由嗎？
”“瀟瀟。”“你說你要去考公務(wù)員，要在市里站穩(wěn)腳跟，要跟我分手，
是為了讓我過得好一點?！彼蛔忠活D，咬得極重：“現(xiàn)在你考上了，成了城管。
就回來管我這個小攤販了？”他低聲說：“不是回來管你，是回來找你。”她一愣，
腳下頓住?！翱晌也幌朐僖娔恪！薄澳翘煳覜]來送你，你記恨我很久了，對嗎？
”“我不是記恨。”她抬起頭，笑得諷刺，“我就是怕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被你看見。
”他沉默半晌，嗓音落得極低：“我早就知道你在做攤子了?！薄澳阋詾槟悴氐米?？
”“你做的花燈我認得出，你以前說過，想開一家‘夜花小鋪’?！彼。樕查g變了。
“所以你是故意來的？”“我在接舉報之前，看到照片就認出是你了。”“那你還來？
”“你以為我不來，就能再見到你？”他的聲音忽然拔高，連他自己都像嚇了一跳。
她睫毛顫了顫，拎著木箱的手更緊了。“我不想和你重來。
”“那你為什么還住在我們以前租的那條街？
”“你為什么連攤子都擺在我們約會的那家烤地瓜店前？”她呼吸一頓，轉(zhuǎn)頭就走。
“我警告你，別以為你現(xiàn)在穿了這身衣服，我就得聽你的話?！彼麤]動，
卻低聲應(yīng)了一句：“不是要你聽我話。”“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現(xiàn)在看到了，
我不放心?！彼阶右活D，沒說話，也沒回頭，木箱的滾輪在石板地上一路顛簸，
像她此刻跳得快爆炸的心跳。她不知道季嶼到底想干什么?？伤?，
自己原本用五年時間堆出來的盔甲，在這個男人一句“我不放心”里，開始裂開縫了。
2許瀟瀟回家那天，天剛亮。她蹲在門口拆箱子，頭發(fā)散亂，指甲縫里全是玫瑰花泥。
她把那些還沒來得及上架的香薰燈一個個掏出來，放在塑料布上曬。
香味混著泥土氣息在清晨的風(fēng)里游動，像是某種溫柔的嘲笑。她失眠了。
昨晚季嶼站在她攤前時那雙眼睛，像個銹了的釘子，一直扎在她腦子里。
她以為自己早就徹底放下了?？缮眢w誠實得很，她連夜整理攤子的時候，手都在抖。
門口的老鄰居給她送來兩根油條，嘆氣：“小許啊，早說過讓你早點去申請個臨時證，
聽說城管那邊現(xiàn)在換了隊長，人特別狠。”她點點頭沒作聲，
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季嶼摘下執(zhí)法記錄儀那一幕。她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狠。明明一身正裝，
卻偏要在人最軟的地方下手。他明知道自己是她這輩子最不愿再提的人。
偏要穿著制服出現(xiàn)在她攤前，像是要她把舊賬一筆筆翻清楚。她死死咬著油條，
一口也咽不下去。手機忽然響了。是微信推送，聯(lián)系人備注是“季嶼”，她猶豫片刻，
才點開。只有一句話：【我申請了臨時攤販牌照給你，別亂跑，等批?！克龤獾眯α恕?/p>
她連“我不需要你管”這句話都打了一半，最后還是刪了。
她現(xiàn)在不是那個什么都可以跟他吵的大學(xué)生了。她活得太清楚，什么叫無依無靠。那天晚上，
她把那條街上所有能靠攤為生的人都問了一圈，確實，是有人在背后盯著她。
有人不愿她在那邊生意做下去。同行太多，利益太擠。她本想著自己默默搬攤，
換條街重新開始。可季嶼一出現(xiàn)，就像把她所有的“默默”都撕碎了。她去批發(fā)市場拿貨時，
剛到門口，手機又響了。【你在哪兒？】她沒回。一分鐘后，電話打過來。
她冷笑接起：“你是不是精神??？你現(xiàn)在管我生活起居了？”“我來送你東西。
”“我什么都不需要?！薄澳阕蛲淼袅艘恢皇痔?，我怕你手凍?！彼忠痪o，
看見手邊確實空了一只灰色布手套?！澳愎戆?？”“你那天把攤子丟我那兒，我整理了一下。
”“你整理我東西？”“我只動了手套，別緊張?！薄澳悄悻F(xiàn)在在哪？”“在你后面。
”她猛地回頭。他穿著便服，手里提著紙袋，像是路人。只不過這“路人”眼神太熟。
他從大學(xué)時期就是這種不緊不慢、穩(wěn)到極致的男人，眼神看人像在計算溫度。她看他一眼，
想走。他追了兩步，遞過紙袋?！袄锩嬗袊?、暖寶寶，還有新的手套。
”“你覺得我是乞丐？”“我覺得你手涼。”她咬著牙，扭頭走。他在后面喊：“瀟瀟，
你不想聽聽我那年為什么走嗎？”“我知道?！薄澳阆肟脊珓?wù)員，不想我等你?！薄安粚?。
”他聲音有些沉?！拔铱忌狭?。可組織把我安排去外省培訓(xùn)兩年，我那天是接到調(diào)令才走的。
”“你怎么不說？”“我說了，你肯定跟著來?！薄八阅憔妥宰髦鲝垼盐胰酉?？
”“不是扔。”他一步步靠近，壓低聲音?！笆桥履愀胰ヒ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再斷了自己發(fā)展。”“我怕我拖你。”“所以你選擇讓我一個人扛？
”“我以為……你會更恨我，這樣好放下。”她喉嚨一緊，沒想到這人解釋得這么干脆。
她忽然覺得——她這五年，是不是被他用兩句話就打敗了全部苦難的價值。她不能認。
她咬著牙，吐出一句：“你太自以為是了?！薄皩?。我是。”他沉聲，“我以為你會忘了我。
可你還在做‘夜花’。”她一愣。“你還記得我店名？”“我怎么可能忘？
”“我們那時候連Logo都畫好了，就差開店了?！薄盀t瀟，我不是突然回來。
我早就在調(diào)回市里的時候，就在找你?！薄澳銢]必要找我。”“有。”他看著她，
眼里是從未卸下過的克制和痛?！拔襾恚窍雴枂柲恪覆辉敢庵匦略囋?。”她嗤笑一聲。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現(xiàn)在是公務(wù)員，身價不一樣了，我就會倒貼回來？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薄澳阋膊皇恰！彼ゎ^，“你以前不會這樣欺負我。
”他沒再說話。只把那紙袋放在她電動車踏板上?！澳阕龅幕?，好看。”“我媽放在屋里，
說每天都像過節(jié)?！彼蹲 ！澳銒尅€好？”“你走那年，她查出來慢性病。
我怕你難過，就沒告訴你?！薄八€惦記你，說你比我還懂生活?！痹S瀟瀟的鼻子忽然一酸。
“你再說一句，我可能就原諒你了?！彼α?，聲音輕得像風(fēng)。“那我不說了。
”“等你愿意原諒的時候，你告訴我?！彼驹谠?，背影僵直。等他走遠，
她才打開那紙袋，看到里面除了圍巾手套，還有她愛吃的豆沙餅，一層紙包得嚴嚴實實。
她蹲下，抱著膝蓋，笑著笑著眼眶就濕了。五年過去。那個連分手都說得決絕的男人，
還是記得她喜歡豆沙多、不要芝麻的口味。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回來追她。她只知道，
她那副早就該死透的心，竟然，還在跳。3自從那天起，
許瀟瀟的攤前就多了一個“不速之客”。每天六點半，她剛把傘撐開、燈串掛起，
季嶼就出現(xiàn)在攤子旁。不是來查攤，也不講話，就站著。風(fēng)吹得他制服獵獵響，
她假裝看不見。可身邊那股帶著薄荷味的干凈氣息，
和他站姿里那股“我是公權(quán)力”的壓迫感，她閉著眼都認得出。“你到底想干嘛？
”她第三天沒忍住，黑著臉開口?！芭隳憧磾??！薄拔也恍枰闩??！薄拔以趫?zhí)行公務(wù)，
巡查該街區(qū)域攤販秩序。”“你每天都來我這邊巡，是不是太‘偏心’了點？
”“你是重點保護對象。”他理直氣壯地說完，抬手遞過來一杯熱豆?jié){。“早飯沒吃。
”她瞪了他一眼，沒接。他就不動了，拿著那杯豆?jié){，一直舉在她面前。
周圍攤販早就看傻了眼?！盀t瀟啊，你家這位城管男朋友真體貼。”“不是。”她咬牙，
“他不是我男朋友。”“那他這執(zhí)法態(tài)度，也太不標準了吧？”“你們別瞎起哄。
”“可我看他比你還準點上下班?！薄皩?，他有病?！奔編Z沒回應(yīng)，
只默默在一旁拆了包子遞過來?！敖裨鐡Q口味，韭菜雞蛋，清淡一點。
”她盯著包子皮上的熱氣，咬牙接過：“吃你一頓算我倒霉?！彼鋈恍α耍?/p>
那一瞬間連眼尾都染了暖色?！澳俏依^續(xù)倒你霉?！彼奶粶?，轉(zhuǎn)頭不再理他。
可心里有一塊地方，被他輕輕按了一下，沒來由地軟了。第七天早上，她起晚了。風(fēng)太大，
手推車上的一串香薰蠟掉下來，碎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撿，手指被玻璃劃破。鮮血涌出來，
她咬著唇，繼續(xù)收拾。這時那熟悉的皮鞋聲響起。“你怎么不戴手套？”“我懶得戴。
”“你這人怎么就不學(xué)會照顧自己？”他彎腰，拿出隨身急救包，動作嫻熟地給她包扎。
她盯著他認真包扎的手，忽然喉頭哽住。她想起大學(xué)那次她發(fā)燒，他凌晨兩點跑去買退燒貼，
回來濕透了外套。那時候的他和現(xiàn)在好像沒差太多。只是現(xiàn)在更沉、更穩(wěn)，也更讓人放不下。
她低聲問：“你這幾天到底想干什么？”“想追你?！薄澳阋郧白肺?，也沒這么不要臉。
”“以前是你先表白的?！薄拔夷菚r候腦子進水?！彼鋈惶ь^看她，
眼里沒笑：“那我現(xiàn)在來，讓你重新喜歡我?！薄澳阌X得你配？”“我配?！彼f得很輕，
卻極穩(wěn)：“你一個人撐了五年，我知道你不容易?！薄澳悴恍枰?，但我需要你?！薄盀t瀟，
我想跟你在一起?！彼 Ｋf這話時，陽光打在他肩膀上，制服下擺在風(fēng)中輕擺，
他像極了那個從圖書館走來、把她從人群里一眼認出來的少年。只是那少年曾轉(zhuǎn)身離去，
如今又執(zhí)意回來。當晚收攤，她本以為他走了?？伤齽偦氐叫^(qū)門口，
就看到他蹲在樓下臺階上，手里拎著一袋菜?！澳氵€不走？”“給你做飯。
”“你是不是瘋了？”“我想吃你做的飯?！薄拔也蛔觥！薄澳俏易?。”他說完就起身，
跟著她進了樓。她住在老舊小區(qū)的五樓，樓道燈壞了，樓梯濕滑。他跟在后面，
一路提著菜沒發(fā)出一點聲。進門后，她靠著門口不動?！澳阏嬉鲲垼俊薄班?。
”“我廚房油煙機壞了，火小，菜刀鈍，鹽也快沒了?！薄拔?guī)Я他}?！彼铧c被他氣笑了。
他開始洗菜，她躲在沙發(fā)上抱著枕頭偷看。他動作不像一個只會執(zhí)法的城管。切菜利落，
配菜搭配有序，連調(diào)味料都掌握得極好。她終于忍不住：“你是不是提前練過？
”“我練了半年?！薄澳憔氉鲲埜陕铮俊薄暗饶隳奶煸敢饧尬?，不至于餓著你。
”她臉“騰”地紅了，差點把抱枕扔他臉上?！澳銊e逼我扔人?！薄澳闳影?，我接著。
”飯做好了，他遞給她一碗豆腐燉鯽魚。她沒動，盯著他看：“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這一套？
”“沒有?！彼ｎD一瞬，聲音低了下去?！拔抑皇窍霃浹a。”“你這些年怎么過的？
”“還行?！薄澳銢]談戀愛？”“沒有。”“你為什么不談？”他看著她，
語氣平靜：“我在等你?！彼韲迪癖欢伦×恕ＫΠ蜒蹨I逼回去?？赡峭沓酝觑垼?/p>
他走后，她抱著碗坐在廚房，哭了很久。她不知道該不該信?？伤男模呀?jīng)開始動搖。
第二天，攤前多了一張折疊椅。椅上坐著季嶼，手里拿著一份文件。她走近一看，
是她的正規(guī)攤販牌照審批件。他遞過來一支筆?！昂瀭€字，官方蓋章，攤位從此合法。
”她盯著那紙看了三秒，沒動。“你給我辦的？”“我走正規(guī)程序，沒插隊。
”“你為什么幫我？”“你是我未來老婆，我不幫你，幫誰？”她呼吸一頓，
差點把那支筆砸他臉上?！澳阌胁 ！薄班?，病得不輕?！薄澳悄阙s緊去治?！薄澳悴恢挝遥?/p>
我不會好?！彼龥]忍住笑了。笑完，又覺得心酸。他是那個她哭著想放下的人。可他一笑，
她的心就不聽話了。他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執(zhí)念?，F(xiàn)在，他穿著制服回來，說要追她。
她不敢信，卻又無法拒絕。因為她知道，如果這次還不回頭，她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
4事情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清晨爆發(fā)的。許瀟瀟剛把攤子擺好，還沒來得及點亮燈串，
就看到兩輛城管執(zhí)法車停在了街口。不是季嶼那一隊。而是她從沒打過照面的二分隊，
帶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短頭發(fā)女隊長，語氣比她攤子上的玫瑰刺還扎人。“許瀟瀟，
你涉嫌多次無證擺攤、超區(qū)域經(jīng)營，現(xiàn)在我們要對你的攤位進行暫扣清理。
”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攤前就圍了好幾個執(zhí)法隊員。她氣得發(fā)抖：“我有臨時攤販許可證！
這是正規(guī)渠道批下來的！”“那你出示?！彼B忙翻包，找到那張剛打印沒幾天的紙，
遞過去。女隊長皺著眉翻了幾頁，冷笑了一聲：“你這個批件，是季嶼提名的吧？
”她怔?。骸啊瓕Α！薄澳愫退裁搓P(guān)系？”“我們……沒關(guān)系?！彼豢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