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電話時,正蹲在出租屋的水池邊搓洗我那件唯一能見人的米色針織衫。水冰涼,
搓得我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紅。“沈青釉女士?我們這里看到您的簡歷,應(yīng)聘‘啟明星’幼教崗位?
”“對,是我?!蔽矣眉绨驃A住手機(jī),手上沒停。啟明星?沒印象投過?!肮材讳浻?。
月薪五萬,包食宿。明天早上七點(diǎn),會有車來接您。地址稍后發(fā)您手機(jī)上。
”電話那頭是個沒什么情緒的女聲。我差點(diǎn)把針織衫按進(jìn)水里。“多少?五萬?
”我那小破幼兒園,累死累活一個月三千五。“是的。試用期一個月。有問題嗎?
”“沒…沒有!”我聲音有點(diǎn)抖。五萬!管他什么啟明星啟暗星,刀山火海也去!
第二天一早,一輛黑得發(fā)亮的轎車無聲地滑到我那棟破舊的筒子樓下。
司機(jī)穿著筆挺的黑西裝,戴著白手套,像個電影里的人物,跟周圍剝落的墻皮格格不入。
“沈老師,請?!彼_車門,面無表情。車子開了很久,穿過繁華市區(qū),越走路越寬,
樹越密,最后停在一扇巨大的、雕著繁復(fù)花紋的鐵門前。鐵門緩緩打開,
露出一條望不到頭的林蔭道,盡頭隱約可見一棟灰白色的巨大房子。這地方大得嚇人,
安靜得也嚇人。不像幼兒園,像個戒備森嚴(yán)的堡壘。穿著統(tǒng)一深色制服的人安靜地走動,
眼神銳利地掃過我這輛外來車輛。我心里開始打鼓。五萬月薪的幼兒園?這陣仗也太離譜了。
車子在主樓前停下。一個穿著深灰色套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女人等在那里,
胸牌上寫著“管家:林女士”?!吧蚶蠋?,歡迎。請跟我來?!彼樕蠜]什么笑容,
公事公辦。我跟著她走進(jìn)空曠得能聽到回音的大廳,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拘謹(jǐn)?shù)纳碛啊?/p>
她領(lǐng)我穿過幾條長長的、掛著看不懂的抽象畫的走廊,最后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門前停下。
“沈先生在里面等您。請進(jìn)?!蔽彝崎_門。房間很大,光線卻有些暗。巨大的落地窗前,
背對著我站著一個男人。很高,肩背寬闊,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襯衫。僅僅一個背影,
就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空氣好像都凝滯了。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那張臉很英俊,
是那種帶著冷硬棱角的英俊。但眼神……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沒什么溫度地落在我身上。
只一眼,我就感覺后背竄起一股涼氣,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吧蚯嘤裕俊彼_口,
聲音低沉,沒什么起伏。“是…是我,沈先生?!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砥椒€(wěn)。
他幾步走到巨大的紅木書桌前坐下,身體微微后靠,審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你的工作很簡單。負(fù)責(zé)照顧一個孩子。全天候。確保他的安全、健康,讓他開口說話,
學(xué)會與人正常交流。其他任何事情,不需要你操心。能做到嗎?”“孩子?
”我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就一個孩子?”這算什么幼兒園?“對。就一個。
”他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點(diǎn)了點(diǎn),“我兒子,沈嘉樹?!彼哪抗怃J利起來:“記住,
沈老師。在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帶好嘉樹。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
不該管的別管。安分守己,你會得到遠(yuǎn)超你想象的報酬。否則……”他沒說下去,
但那未盡之意像一塊冰,壓在我心口?!拔颐靼?,沈先生?!蔽矣昧c(diǎn)頭。五萬塊!五萬塊!
“很好。林管家會帶你去見嘉樹,以及你的房間?!彼麚]了下手,重新轉(zhuǎn)向窗外,不再看我。
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我才感覺能喘上氣。林管家依舊沒什么表情,帶我上了三樓,
推開一扇門?!斑@是沈嘉樹少爺?shù)姆块g。你的房間在隔壁。”這房間大得離譜,
像個夢幻的兒童樂園。昂貴的玩具堆滿了角落,色彩鮮艷的墻壁,柔軟的地毯。
但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個小小的身影背對著門,坐在地毯上,正對著窗外發(fā)呆。
他只穿著簡單的棉質(zhì)T恤和褲子,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黑色的小腦袋耷拉著。“嘉樹少爺。
”林管家聲音放輕了些,“這是新來的沈老師。”小男孩毫無反應(yīng),像沒聽見。
“他…一直這樣?”我小聲問?!笆堑??!绷止芗艺Z氣平板,“沈老師,少爺就交給你了。
一日三餐會有人按時送來。有需要按鈴。記住沈先生的話?!彼f完,微微頷首,退了出去,
輕輕帶上了門。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那個小小的、沉默的背影。我深吸一口氣,
換上在幼兒園哄小班孩子最常用的那種輕柔語調(diào):“嘉樹?你好呀,我是沈老師?!睕]反應(yīng)。
我慢慢走過去,在他旁邊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也坐了下來,學(xué)著他的樣子看向窗外。
外面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巨大草坪和花園,遠(yuǎn)處能看到樹林?!巴饷娴臉浜酶甙。?/p>
嘉樹喜歡看樹嗎?”我自顧自地說,“沈老師以前工作的幼兒園外面也有樹,不過沒這么高。
那里有很多小朋友,他們總喜歡在樹下玩沙子,堆城堡,弄得滿身都是沙,
可開心了……”小男孩依舊一動不動,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單調(diào)又充滿無形的壓力。沈嘉樹,五歲,確實不開口說話。除了吃飯睡覺,
大部分時間就是對著窗外發(fā)呆,或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擺弄一些積木,
但擺出的圖形也總是冰冷、對稱、毫無童趣。我嘗試了所有我知道的方法。給他讀繪本,
聲音抑揚(yáng)頓挫,他只偶爾抬起眼皮瞥一下圖畫。帶他玩橡皮泥,他捏幾下就丟開,
手指上沾著彩泥,眼神卻空洞。放歡快的兒歌,他充耳不聞。那個叫沈厲的男人,
我很少見到。他似乎很忙,偶爾在餐廳遇到,也只是沉默地用餐,眼神掃過我和嘉樹時,
像在看空氣。嘉樹在他面前,更是縮成了一團(tuán)看不見的陰影。整個房子像一座華美的冰窖。
除了林管家和幾個固定送餐打掃的傭人,其他人幾乎不交流。
那些穿制服的安保人員更是無處不在,眼神警惕。我謹(jǐn)記著沈厲的警告,不敢多走一步,
不敢多看一眼。唯一支撐我的,是那張每個月定時打入我卡里的、數(shù)額驚人的工資。
這天下午,陽光難得很好。我抱著一堆新到的、色彩特別鮮艷的泡泡水、風(fēng)箏和小風(fēng)車,
興沖沖地跑進(jìn)嘉樹的房間?!凹螛?!快看!今天天氣多好??!沈老師帶你出去玩泡泡,
放風(fēng)箏好不好?”我努力讓聲音充滿感染力。他還是坐在地毯上,背對著我,
手里拿著一個金屬魔方,咔噠咔噠地擰著。“走嘛走嘛!”我放下東西,蹲到他面前,
試著去拉他的小手,“就在樓下草坪,很近的!你看這泡泡水,粉色的!吹出來肯定超漂亮!
”我的手指剛碰到他微涼的手背,他突然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抬起頭!
那是我第一次完全看清他的眼睛。很大,很黑,瞳孔深處卻像凝結(jié)著一層化不開的冰。
沒有屬于孩童的天真好奇,只有一種近乎兇狠的警惕和排斥,直直地刺向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還維持著笑容:“嘉樹?不喜歡泡泡嗎?那我們玩風(fēng)車?你看,
一轉(zhuǎn)就有風(fēng),呼啦啦……”“滾開!”一個尖利、嘶啞,帶著濃濃抗拒和憤怒的聲音,
猛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我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發(fā)出聲音,不是哭鬧,
不是無意義的音節(jié),是清晰的、帶著強(qiáng)烈情緒的詞語!下一秒,
更讓我措手不及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猛地?fù)淞诉^來,張開嘴,
狠狠一口咬在了我伸出去、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腕上!“啊!”鉆心的疼讓我叫出聲。
小孩的牙齒很尖,瞬間就刺破了皮膚,溫?zé)岬难槊傲顺鰜?。我本能地想甩開他,
但看到他眼中那近乎絕望的兇狠和……一絲潛藏的恐懼?我硬生生忍住了,沒有動,
也沒有推開他?!凹螛洌蔽胰讨?,聲音盡量放得平穩(wěn),“咬人很疼。你看,
沈老師流血了?!蔽野蚜餮氖滞筝p輕舉到他眼前一點(diǎn)點(diǎn)。他似乎也愣住了,
大概沒想到我沒打他也沒罵他。他松開了口,小小的身體僵硬著,沾著血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那雙黑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我手腕上滲血的牙印,又飛快地瞟了一眼我的臉,
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種更深的防備?!疤蹎??”我又問了一句,聲音很輕。
他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猛地轉(zhuǎn)過身,像只受驚的小烏龜,把自己蜷縮起來,
緊緊抱著膝蓋,背對著我,小小的肩膀微微發(fā)抖。那個堅硬的、沉默的殼,
似乎裂開了一條縫隙,泄露出里面包裹著的無助和不安。就在這時,
房間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沈厲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大概剛回來,
黑色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襯衫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他的目光像精準(zhǔn)的探照燈,
先掃過我手腕上那個清晰的、帶著血痕的牙印,然后落在蜷縮成一團(tuán)的嘉樹身上。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diǎn)。他幾步走過來,腳步無聲,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他沒看我,
徑直走到嘉樹面前,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那個小小的身體?!吧蚣螛??!彼穆曇舨桓?,
卻冷得掉冰渣。嘉樹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蜷縮得更緊,幾乎要把自己埋進(jìn)地毯里。
“抬頭?!鄙騾柮畹溃Z氣沒有絲毫溫度。嘉樹的小腦袋埋得更低了。沈厲伸出手,
不是安撫,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嘉樹小小的下巴,強(qiáng)迫他抬起頭。
那張小臉?biāo)查g慘白,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純粹的恐懼,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
卻死死咬著嘴唇,倔強(qiáng)地不肯掉下來,也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剛才咬我時那股兇狠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看著這一幕,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喘不過氣。這根本不是父子!這像審訊犯人!一股壓不住的火氣直沖頭頂,
蓋過了手腕的疼痛和對他本能的畏懼。我一步上前,幾乎是下意識地,
猛地伸手抓住了沈厲捏著嘉樹下巴的那只手腕!“你放開他!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有點(diǎn)抖。時間仿佛凝固了。沈厲的動作頓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終于第一次,
真正地、完全地聚焦在了我的臉上。里面的寒意,足以凍僵人的血液。
林管家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在了門口,看到這一幕,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驚恐地看著我,
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想阻止又不敢。我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害怕,
抓住他手腕的手指像被燙到一樣松開。但話已經(jīng)出口,像潑出去的水。
沈厲松開了捏著嘉樹下巴的手。嘉樹像脫力的小獸,軟軟地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眼淚終于無聲地洶涌而出,卻死死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沈厲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他比我高很多,陰影完全覆蓋了我。他沒說話,只是那樣看著我,眼神像冰冷的刀鋒,
一寸寸刮過我的皮膚。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嘉樹壓抑的、細(xì)微的抽噎聲。
手腕上被咬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著我剛才的沖動。完了。我在心里哀嚎。五萬塊的工作,
飛了。搞不好還得挨頓揍?!吧蚶蠋?,”他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詭異,“看來你對我兒子,
很有辦法?”我不知道他這話是諷刺還是別的什么,硬著頭皮:“沈先生,
孩子不是這樣教的。他咬人不對,但您這樣…會嚇到他。他需要的是……”“需要什么?
”他打斷我,向前逼近一步,強(qiáng)烈的壓迫感讓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后背抵住了冰涼的墻壁,“需要你這種廉價的同情和自以為是的教育?
”他的話像鞭子一樣抽過來。我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屈辱感涌上來,
也顧不得害怕了:“廉價?沈先生,教育孩子不是靠嚇唬和命令!他為什么咬人?
因為他害怕!他表達(dá)不出來!他需要的是安全感,是理解,是耐心引導(dǎo)!
不是被當(dāng)成犯人一樣對待!”我豁出去了,指著地上還在發(fā)抖的嘉樹:“您看看他!
他是您的兒子,不是一個沒有感覺的物件!他會痛!會怕!會委屈!您這樣對他,
他只會更封閉!更不會說話!”我一股腦吼完,胸膛劇烈起伏,手腕上的傷好像更疼了。
沈厲盯著我,眼神深得像漩渦。過了好幾秒,久到我以為他要讓安保把我扔出去時,
他卻突然移開了視線,看向地上的嘉樹。嘉樹還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小臉上全是淚痕,
正偷偷地、飛快地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驚懼,
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極其細(xì)微的……茫然?像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這樣對他爸爸說話。
沈厲沒再看我,也沒再看嘉樹。他轉(zhuǎn)過身,聲音恢復(fù)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冰冷,
對門口的管家說:“林管家,帶沈老師去處理傷口?!闭f完,他徑直離開了房間,
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我靠著墻壁,腿有點(diǎn)軟。劫后余生的感覺。林管家快步走進(jìn)來,
臉色依舊蒼白,看我的眼神復(fù)雜極了,混合著驚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同情?她沒多說,
只是低聲道:“沈老師,請跟我來?!彼龓胰チ艘婚g像是醫(yī)務(wù)室的房間,里面設(shè)備很齊全。
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醫(yī)生已經(jīng)等在那里,顯然是林管家提前通知的。
醫(yī)生沉默地給我清洗傷口,消毒,上藥,包扎。動作麻利專業(yè)。手腕上纏了一圈紗布,
火辣辣的疼被藥膏的清涼感取代。林管家一直等在旁邊。等我處理完,她才開口,
聲音壓得很低:“沈老師,您…太沖動了?!蔽铱嘈Γ骸拔抑馈9ぷ魇遣皇潜2蛔×??
”林管家搖搖頭,眼神里帶著后怕:“先生他…從來沒被人這樣當(dāng)面頂撞過。
上一個試圖靠近嘉樹少爺、多管閑事的心理醫(yī)生,當(dāng)天就被……”她沒說完,
但意思不言而喻。我后背又是一涼?!安贿^,”她話鋒一轉(zhuǎn),帶著深深的困惑,
“先生剛才只讓我?guī)鷣硖幚韨凇@,不太像他?!蔽乙灿X得詭異。那個男人,
怎么看都不是能容忍冒犯的人?!凹螛渖贍斔绷止芗覈@了口氣,
聲音里帶著真實的憐憫,“從出生起,就沒見過他媽媽。先生他……唉,您也看到了。
少爺很可憐,但性子也……很古怪。您之前那些老師,有被他用東西砸傷的,
有被他抓破臉的,像今天這樣咬人的……也不是第一次。但敢像您這樣…護(hù)著他的,沒有。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沈老師,我多句嘴。在這里,保住自己最重要。別太……較真。
”我看著她眼中真誠的擔(dān)憂,點(diǎn)點(diǎn)頭:“謝謝林管家,我知道了?!睘榱宋迦f塊,忍。
回到嘉樹房間時,他已經(jīng)不在窗邊了。我找了一圈,
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藏在了那張巨大的玩具屋的小閣樓里,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又不安地看著我。
手腕上的紗布很顯眼。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翻騰的情緒。走到離玩具屋不遠(yuǎn)的地方坐下,
沒看他,也沒說話。只是拿出剛才醫(yī)生順便給我的一小瓶碘伏棉球,
自己笨拙地單手拆開紗布,重新擦拭那個有點(diǎn)腫起來的牙印?!八弧钡夥龅絺?,
我忍不住吸了口涼氣。閣樓里那雙眼睛一直盯著我的手。擦完藥,我重新用干凈的紗布包好。
整個過程,房間里安靜得只有我拆包裝的窸窣聲。做完這一切,
我把藥瓶和剩下的紗布放到一邊,依舊沒看那個小閣樓。
而是拿出了我藏在柜子里的一個舊素描本和鉛筆。我翻開本子,找到空白的一頁,開始畫畫。
畫得很慢,很專注。我先畫了一個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太陽,然后畫了一片草地,
草地上畫了一個小小的火柴人,火柴人旁邊,
畫了一個……張著大嘴、露出尖尖牙齒的小怪獸。畫風(fēng)幼稚得可笑。畫完小怪獸,
我停了一下,在小怪獸張開的嘴巴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扭曲的“疼”字。
閣樓里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我放下鉛筆,拿起本子,把它輕輕放在玩具屋的入口處,
然后站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開始整理那些散落的積木,故意弄出一點(diǎn)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出來了。玩具屋的布簾子被一只小手,
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條縫。一只眼睛從縫隙里警惕地向外張望。看到我背對著他在整理東西,
他似乎松了口氣。小腦袋慢慢探出來,視線落在地上的素描本上。他猶豫了很久,
像只試探的小蝸牛,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了出來。走到素描本旁邊,蹲下,伸出小手,
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個畫著“疼”字的地方。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我纏著紗布的手腕。
我正把一塊藍(lán)色的積木壘上去,假裝沒看見他。他低下頭,看著素描本,又看看我的手。
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努力思考一個極其復(fù)雜的問題。那天之后,我和嘉樹之間,
似乎有了一點(diǎn)極其微妙的變化。他依舊不說話,依舊大部分時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或者對著窗外發(fā)呆。但他不再抗拒我的靠近。我給他念繪本時,他會安靜地坐在旁邊,
雖然眼神不一定在書上,但至少不再背對著我。有一次,
我給他講一個關(guān)于小恐龍找媽媽的故事,講到小恐龍迷路了,很害怕。
我注意到他抱著膝蓋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我嘗試著把畫筆和紙放到他面前。
他起先只是用手指無意識地亂劃。我沒有阻止他,只是在他旁邊,也拿了一張紙,
畫一些簡單的線條,畫一朵花,畫一只小鳥。過了幾天,
我發(fā)現(xiàn)他自己拿起了一支藍(lán)色的蠟筆,在紙上用力地、毫無章法地涂抹著,
畫了一大片混亂的藍(lán)色線條,中間夾雜著一些歪歪扭扭的黑色短線,
像翻滾的烏云和冰冷的雨絲。整個畫面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我看著那片混亂的藍(lán)和黑,
沒評價他畫得“好不好”,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嘉樹畫了好多雨啊,濕漉漉的,有點(diǎn)冷呢。
”他握著蠟筆的小手頓了一下,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
在那片混亂的藍(lán)色旁邊,用黃色的蠟筆,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斜的、光芒很微弱的太陽。
很小很小,但在一片冰冷的藍(lán)色和黑色中,那點(diǎn)黃,異常醒目。我心頭微微一顫,沒再說話。
只是拿起一支綠色的蠟筆,在他畫的“草地”邊緣,添了幾片小小的葉子。
日子在這種緩慢的、無聲的拉鋸中過去。沈厲依舊神出鬼沒,偶爾在餐廳遇到,
氣氛依舊冰冷窒息。嘉樹在他面前,依舊像只受驚的鵪鶉。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悶熱的午后。
空氣粘稠得化不開,窗外的樹葉都紋絲不動。嘉樹午睡醒了,情緒明顯有些煩躁,
在房間里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我拿出他平時最喜歡的那套彩色串珠玩具,
想分散他注意力。他煩躁地?fù)]手,把盒子打翻了。五顏六色的珠子嘩啦啦灑了一地,
滾得到處都是。他的小臉?biāo)查g漲紅,呼吸急促起來,像是被這失控的場面刺激到了,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嗬嗬的聲音,眼看就要爆發(fā)。我趕緊蹲下:“沒事沒事!嘉樹別急,
珠子掉了沒關(guān)系,我們撿起來就好!你看,像尋寶一樣,沈老師和你一起撿!”我一邊說,
一邊飛快地?fù)炱鹗诌叺膸最w珠子。但他顯然聽不進(jìn)去,焦躁地跺著腳,
眼看就要失控尖叫或者再次咬人。就在這時,窗外猛地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轟隆——?。?!”巨大的雷聲仿佛就在頭頂炸開,震得玻璃窗都在嗡嗡作響!
嘉樹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狠狠擊中,整個人猛地一僵!
剛才的焦躁瞬間被巨大的、純粹的恐懼淹沒!他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身體篩糠一樣劇烈地抖起來,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嘴巴張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急促到可怕的抽氣聲!他像被無形的恐懼釘在了原地,完全無法動彈?!凹螛?!
”我嚇壞了,撲過去想抱住他。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的瞬間,
他像是終于從石化中掙脫,爆發(fā)出一種動物般的、瀕死的尖叫:“啊——?。?!
”那尖叫聲凄厲得刺破耳膜!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頭,像一顆失控的小炮彈,
毫無方向地、瘋狂地朝著房間最黑暗的角落——那個巨大的、厚重的落地窗簾后面沖去!
他只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嘉樹!別怕!是打雷!只是打雷!
”我追過去。他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死死地蜷縮在厚重的窗簾后面,
把自己裹得像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繭,只留下劇烈的、恐懼的顫抖透過布料傳遞出來。
那凄厲的尖叫變成了絕望的、壓抑的嗚咽,像受傷小獸的悲鳴。“嘉樹!出來!沒事的!
沈老師在這里!”我試圖拉開窗簾,但他死死拽著。窗外的雷聲還在持續(xù),一聲接著一聲,
仿佛天都要塌下來。每一次雷響,窗簾里的顫抖就加劇一分,嗚咽聲就破碎一分。他怕打雷!
而且怕到了極致!看著他這樣,我的心揪成了一團(tuán)。
之前的孤僻、沉默、咬人……所有古怪的行為似乎都找到了根源。這孩子心里,
到底積壓了多少恐懼?我放棄了強(qiáng)行拉開窗簾。我靠著墻壁,
在離他藏身的窗簾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慢慢地滑坐在地毯上?!凹螛?,”我的聲音放得極輕,
盡量壓過外面的雷聲,“別怕。雷公公只是在敲鼓,一會兒就敲累了。
”窗簾里的嗚咽聲小了一點(diǎn)點(diǎn)?!吧蚶蠋熜r候也怕打雷,”我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平緩,
像在講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每次打雷,我就覺得天要裂開了,好大好大的怪獸要鉆出來。
我就嚇得鉆進(jìn)被窩里,用被子蒙住頭,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diǎn)縫都不敢留。
”窗簾的抖動似乎又緩了一點(diǎn)點(diǎn)?!昂髞戆。彝馄鸥嬖V我,
打雷是因為天上的云朵寶寶在吵架,吵得太兇了,就打起架來,轟隆隆的。等它們吵累了,
和好了,雷聲就停了,天就晴了。還會送給我們漂亮的彩虹橋呢?!蔽彝nD了一下,
外面正好一個悶雷滾過。窗簾猛地一縮?!澳憧矗贫鋵殞氂衷诔臣芰?。”我輕聲說,
“它們吵得真兇啊。不過沒關(guān)系,它們很快就吵累了。嘉樹猜猜,它們和好以后,
會給我們變出什么顏色的彩虹橋?”窗簾后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壓抑的、細(xì)細(xì)的抽噎聲。
“沈老師猜……是藍(lán)色的!像嘉樹那天畫的天空一樣的藍(lán),好不好?”我絮絮叨叨地說著,
說云朵寶寶吵架的樣子,說彩虹橋有多漂亮,說雨后的小蝸牛會出來散步。
窗外的雷聲漸漸由近及遠(yuǎn),轟鳴變成了低沉的悶響,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窗簾里的顫抖,也終于隨著雷聲的遠(yuǎn)去,一點(diǎn)點(diǎn)平復(fù)下來。那破碎的嗚咽,
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極其細(xì)小的抽噎。又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雨聲都變小了。
厚重的窗簾邊緣,被一只小手,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p隙里,
露出一只眼睛。濕漉漉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又紅又腫。
那里面沒有了剛才那種極致的、毀滅性的恐懼,只剩下濃濃的疲憊、不安,
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沒有試圖靠近,
只是對他露出了一個很輕很輕的笑容,帶著安撫:“雷公公敲累啦,你看,不響了吧?
云朵寶寶也快和好了?!彼琅f沒說話,只是那條縫隙掀得更大了一點(diǎn),
露出了他小半張蒼白的、淚痕交錯的臉。他警惕地看了看窗外陰沉但已不再電閃雷鳴的天空,
又看了看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放在腿邊地毯上的一本繪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