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禁忌之梯老家的木樓梯，像一道盤踞在堂屋角落的陳舊傷口，
終年散發(fā)著腐朽的、被時光遺忘的氣味。它的起點隱在堂屋那片終年昏暗的光線里，
幾塊厚重的、被無數(shù)鞋底磨得油亮發(fā)黑的木板拼湊在一起，邊緣翹起毛刺，倔強地向上延伸，
沒入二樓那片更加濃稠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之中。樓梯很陡，
每一步都高得需要我這個七歲的孩子費力地抬起腿。扶手是兩根粗糙的原木，
深深淺淺的溝壑里積滿了洗不凈的陳年污垢，摸上去是粗糙而油膩的觸感，
帶著木頭深處透出的、揮之不去的陰涼。阿嬤的禁令是刻在我骨頭里的。
她那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總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我投向樓梯的任何一絲好奇目光。
“阿囡！”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jìn)空氣里，“莫靠近！更莫去數(shù)那階坎！
”她枯瘦如竹節(jié)的手指會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的皮肉里，
傳遞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悸。“數(shù)清了，臟東西就瞧見你了！要尋替身的！
”“替身”是什么？年幼的我懵懂，
只知道那必定是比后山夜里飄蕩的磷火、比祠堂角落里蒙塵的猙獰神像更加恐怖的存在。
阿嬤眼底那深不見底的恐懼，比任何描述都更有說服力。那樓梯通往的閣樓，
便成了我心尖上懸著的一塊巨大陰影。偶爾，家里需要取些陳年的稻種或閑置的農(nóng)具，
阿爸會踏上去。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堂屋里回蕩，
每一步都伴隨著那老木頭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吱嘎——吱扭——”那聲音尖銳又拖沓，
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息，又像是某種被禁錮在木頭深處的痛苦靈魂在哀嚎。每一次響起，
都讓我頭皮發(fā)麻，不由自主地往阿嬤身后縮，
恨不得把自己藏進(jìn)她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土布衣衫里。堂哥阿強比我大三歲，
是村里有名的孩子王，天不怕地不怕。他對我那近乎病態(tài)的恐懼嗤之以鼻，咧著嘴，
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膽小鬼！那樓梯有什么好怕的？你阿嬤嚇唬你呢！
什么替身不替身，都是騙小娃子的！”他眼珠子一轉(zhuǎn)，里面閃爍著一種惡意又興奮的光，
像發(fā)現(xiàn)了新玩具，“敢不敢？我賭你不敢上去數(shù)一遍！數(shù)清楚到底有幾階！數(shù)出來，
我這顆玻璃彈珠就歸你！”他變戲法似的從褲兜里掏出一顆寶藍(lán)色的玻璃彈珠，
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誘人的、流轉(zhuǎn)的光彩。那顆彈珠像有魔力，瞬間攫住了我的目光。
它在阿強粗黑的手指間滾動，藍(lán)得像后山深潭里最神秘的水。孩子間稀罕的玩意兒，
渴望壓倒了恐懼的天平。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fā)緊，心臟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
阿嬤去河邊洗衣了，堂屋里只有我和阿強。陽光斜斜地從高窗的縫隙擠進(jìn)來，
光柱里塵?？裎?，卻照不亮樓梯口那片吞噬光線的濃重陰影?！罢妗娴慕o我？
”我的聲音細(xì)若蚊蚋?！膀_你是狗！”阿強拍著胸脯，把彈珠往旁邊的八仙桌上一按，
“快去！數(shù)出聲來！我在下面聽著！”我像被那藍(lán)色的光蠱惑了，著了魔似的，
一步一步挪向那道禁忌的深淵。越靠近，
那股木頭腐朽混合著塵埃、霉菌的陳舊氣息就越發(fā)濃烈，鉆進(jìn)鼻腔，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陰冷。堂屋里的光線似乎也被樓梯吸走了大半，
眼前的光景迅速黯淡下來。我顫抖著，伸出汗津津的小手，抓住了那冰涼油膩的扶手。
粗糙的木刺刮過掌心，細(xì)微的刺痛感反而給了我一絲奇異的清醒。我抬起右腳，
踏上了第一階?！耙弧甭曇舳兜貌怀蓸幼印！爸ǜ隆蹦绢^發(fā)出悠長的呻吟，
仿佛在痛苦地嘆息。第二階?！岸泵可弦浑A，腳下的木板都在輕微地陷落、呻吟。
空氣越來越冷，像沉入了冰冷的井水。頭頂那片閣樓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實體，
沉沉地壓迫下來。我甚至能感覺到那黑暗里，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無聲地睜開，
冰冷地注視著我的后背。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從腳踝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三……四……”數(shù)字艱難地從我發(fā)緊的喉嚨里擠出來。數(shù)到第十階時，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來自皮膚，
而是從骨髓深處幽幽地滲出來，凍得我牙齒格格打顫。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粘稠，
像冰冷的蛛網(wǎng)裹住了全身。樓梯扶手上，那經(jīng)年累月積下的油膩污垢，
觸感似乎也變得有些異樣，不再是單純的粗糙油膩，指尖劃過，
竟仿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汗毛倒豎的粘膩濕滑感，
像是……某種冰冷的、非人的皮膚？“十一……”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幾乎被喉嚨里的恐懼堵住?；仡^看了一眼下面的阿強，他抱著胳膊，
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最后兩階。黑暗幾乎將我完全吞沒。
閣樓入口像一個張開的、等待吞噬的黑洞。腐朽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十二……”我?guī)缀跏情]著眼踩上去的。“十三！”最后一個數(shù)字沖口而出，
帶著解脫般的尖利。我猛地轉(zhuǎn)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手腳并用地從陡峭的樓梯上跌爬下來，撲倒在相對明亮的堂屋地面上，
膝蓋撞得生疼也顧不上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阿強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抓起桌上的玻璃彈珠塞進(jìn)我汗?jié)竦氖中模骸肮?！十三?/p>
瞧你那慫樣！拿去！我就說沒事吧！”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完成了一場偉大的冒險。
我緊緊攥著那顆冰冷的彈珠，寶藍(lán)色的光暈在掌心流轉(zhuǎn)。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一絲戰(zhàn)勝恐懼的扭曲興奮交織在一起。
2 夜半驚魂我回頭望了一眼那十三階沉默的樓梯，它依舊矗立在陰影里，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許……阿嬤真的只是嚇唬我？也許阿強是對的？夜幕，
像一張浸透了濃墨的巨網(wǎng)，沉甸甸地覆蓋了整個村莊。蟲鳴在屋外的草叢里聒噪著，
織成一張細(xì)密的聲網(wǎng)，反而襯得屋里更加寂靜。阿嬤吹熄了堂屋唯一的煤油燈，
只留下灶膛里未燃盡的柴火發(fā)出微弱的、暗紅的余光，勉強勾勒出桌椅板凳模糊的輪廓。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填滿了每一個角落。我躺在里屋的竹床上，
身下墊著硬邦邦的稻草褥子，身上蓋著阿嬤用舊布縫制的薄被。
那顆寶藍(lán)色的彈珠被我藏在枕頭底下，堅硬的棱角硌著后腦勺。
白天數(shù)臺階帶來的那點虛妄的勇氣，此刻早已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殆盡。阿嬤那句“數(shù)清了，
臟東西就瞧見你了”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腦海里，嘶嘶地吐著信子。
閣樓就在我頭頂?shù)恼戏?，僅僅隔著幾塊薄薄的、吱呀作響的樓板。
那片吞噬了光線的黑暗空間，此刻仿佛擁有了生命，沉甸甸地懸在我的頭頂，無聲地壓迫著。
就在我蜷縮著身體，試圖把自己縮進(jìn)被子深處時——“噠。
”一個極其輕微、極其清脆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頭頂?shù)拈w樓傳來。
像一粒小小的、堅硬的石子，落在了同樣堅硬的地板上。我的身體瞬間僵直，呼吸驟然停止。
耳朵豎得像警覺的兔子，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在鼓膜里發(fā)出嗡嗡的轟鳴。死寂。仿佛剛才那一聲只是錯覺，
是緊繃的神經(jīng)在寂靜中產(chǎn)生的幻聽。
就在我緊繃的弦稍稍松懈一絲時——“噠…噠噠……”又來了！這次是連貫的三聲！
清晰無比！那聲音短促、清脆，帶著一種跳躍的彈性，像幾顆圓溜溜、冰涼涼的玻璃珠子，
被人隨意地拋灑在閣樓冰冷的地面上，彈跳著滾向黑暗深處。不是老鼠！
老鼠跑動是窸窸窣窣的拖沓聲！這聲音……這聲音更像是……光著腳丫的孩子，
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下下用力地蹦跳！腳掌拍打地面，發(fā)出短促有力的“噠噠”聲！
極致的寒意如同冰水，瞬間從頭頂澆灌到腳底！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白天樓梯扶手上那詭異的粘膩濕滑感，此刻無比清晰地回到了指尖！
我猛地用被子死死蒙住頭，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在硬邦邦的竹床上篩糠般地抖。
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冰涼地貼在皮膚上。黑暗中，
那“噠噠”的跳躍聲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了！它就在我的頭頂正上方，
就在那薄薄的樓板之上，歡快地、執(zhí)拗地跳動著，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孩童般的“愉悅”？它在跳什么？它為什么跳？
那個“它”……是什么？！“阿嬤……阿嬤……”我?guī)е耷?，聲音悶在被子里，?xì)弱蚊吟，
充滿了絕望。堂屋傳來了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是阿嬤特有的、拖著布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
緊接著，是摸索著火柴的聲音。
“嚓——”微弱的光亮透過薄薄的藍(lán)花土布門簾縫隙透了進(jìn)來。
阿嬤端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進(jìn)來了。昏黃跳躍的火苗，
將她那張布滿深深溝壑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平日里慈祥的皺紋此刻扭曲成一片驚懼的慘白，
比灶臺上新貼的窗戶紙還要白。她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渾濁，
死死地盯著頭頂?shù)臉前宸较?。那“噠噠”的跳躍聲，在她進(jìn)來后，竟詭異地停止了。
死寂重新籠罩。只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
以及我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阿嬤沒有說話，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微微顫抖著。
她端著油燈，轉(zhuǎn)身又快步走回堂屋。我掀開被子一角，驚恐地望著她的背影。
走到那個常年供奉在神龕下的小香爐前——神龕里供著幾尊面容模糊、漆色斑駁的木頭神像。
她放下油燈，枯瘦的手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wěn)那三根細(xì)細(xì)的線香。
她哆哆嗦嗦地湊近油燈的火苗，點了好幾次才點燃。三縷細(xì)細(xì)的青煙裊裊升起。
阿嬤端著香爐，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凝重地走向樓梯口。
她的腳步沉重得如同綁著千斤巨石。昏黃的燈光將她佝僂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個移動的巨大鬼影。她走到樓梯口，
那個散發(fā)著無盡陰冷氣息的源頭，慢慢地彎下腰，將那小小的香爐，
無比鄭重地、輕輕地放在了第一級臺階的正中央。三炷香靜靜地燃燒著。奇異的是，
那三縷細(xì)細(xì)的青煙，在昏沉死寂的空氣中，竟沒有一絲飄散！它們筆直地、凝練地向上攀升，
如同三根繃緊的、無形的絲線，直直地刺入樓梯上方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阿嬤就那樣佝僂著背，一動不動地站在香爐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昏黃的光暈籠罩著她慘白的臉和那三柱直挺挺的青煙?？諝夥路鸨粌鼋Y(jié)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
阿嬤才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她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步履蹣跚地走回里屋，
吹熄了煤油燈?！八??！焙诎抵?，只傳來她一個字，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我重新縮回被子，整個人蜷成一團(tuán)，
眼睛卻死死睜著，不敢閉上。黑暗中，耳朵變得異常敏銳。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除了阿嬤在另一張床上壓抑著的、極其輕微的喘息，
我捕捉到了一種新的、細(xì)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是香灰。
3 泥手印之謎極其細(xì)微的、簌簌落下的聲音。仿佛有什么東西，
極其輕柔地拂過了那三柱燃燒的香……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阿嬤壓抑的驚呼驚醒的。
“天老爺啊……”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瞬間驅(qū)散了我殘留的睡意。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赤著腳就沖出了里屋。堂屋里，阿嬤佝僂著背，像一截枯朽的老樹樁，
僵硬地杵在樓梯口。她面對著那架通往黑暗的木樓梯，背影透著一股令人心頭發(fā)冷的絕望。
初升的陽光透過高窗上蒙塵的玻璃，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柱，勉強照亮了樓梯的下半段。
阿嬤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樓梯的扶手上。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結(jié)！在那根粗糙油膩的原木扶手上，靠近底部的位置，
赫然印著一排小小的手??！那不是灰塵印子。那是濕漉漉的痕跡！
深色的水漬清晰地勾勒出五個小小的指頭和一個微小的掌心輪廓，
邊緣還帶著一點點拖曳開來的濕痕，如同沾了水的小手剛剛用力抓握過留下的印記。
那水印帶著一種極其古怪的顏色，并非透明的清水，而是一種渾濁的、帶著泥漿的黃褐色。
更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一股濃烈而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氣，正從那里幽幽地散發(fā)出來，
彌漫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河底淤泥的腥氣！就是村頭那條環(huán)繞著村子、終年渾濁的野河！
每年夏天發(fā)水時，它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腐葉和淤泥，翻涌出令人掩鼻的、濃烈的土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