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空氣濃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沉沉壓在頭頂。日光白得刺眼,
蒸騰起柏油路上微弱的、彎曲的熱浪,城市在這種凝固的熱氣中疲憊地喘息。蟬鳴聲嘶力竭,
卻仿佛也被烘烤得干癟,失去了穿透力,只在耳畔留下些微焦躁的余音。街上行人寥寥,
身影被燙得發(fā)軟的影子拖拽著,緩慢而沉重。陳阿婆此刻握著電動車手柄的手心,
卻沁出了薄薄的冷汗,冰涼粘膩。她那輛小小的、印著褪色花卉的嫩綠色老年電動車,
如同此刻她自己一樣,孤零零停在馬路中央偏右的位置。方才,
她只是欲右轉(zhuǎn)拐向旁邊那條熟悉的、綠蔭濃密的小巷,
隱約記得那里有家鋪子賣老伴生前愛吃的桂花糕。視線模糊了一下,興許是晃眼熾烈的陽光,
又或是瞬間思緒飄遠(yuǎn)了的恍惚——車輪便輕輕擦碰到了什么。一聲短促壓抑的驚呼,
伴隨著物體沉悶跌落的撞擊聲。陳阿婆的心猛地一墜,像塊沉重的石頭直直砸進(jìn)了冰水里。
她慌忙捏緊剎車,電動車前后晃了晃才停穩(wěn)。車前幾米遠(yuǎn)的地方,
一個年輕男人側(cè)身倒在地上。他穿著淺藍(lán)色T恤,一條腿屈著壓在身下,另一條腿伸直,
灰撲撲的運動鞋旁邊,散落著一個摔裂了屏幕的手機和一個滑出去的公文包。他皺著眉,
急促地吸著氣,手緊緊捂住右邊小腿靠近腳踝的位置。
陳阿婆幾乎是立刻掙扎著想從車上下來,蒼老的身體動作遲鈍僵硬,蹭了好幾下才挪離車座。
她腳步不穩(wěn)地挪過去,想伸手去扶,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喘息:“對不住,
對不住啊小伙子……傷著哪兒了?能動不?疼得厲害嗎?”年輕人猛地抬起臉,
汗水粘著幾縷頭發(fā)粘在額角,眼神里先是茫然失措,隨即迅速被一股灼熱的怒氣點燃,
狠狠燒了起來。他毫不客氣地一把揮開陳阿婆伸過來想攙扶的手,那力道雖不算重,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拒絕和煩躁?!鞍选 彼b牙咧嘴地抽著氣,
眼神兇狠地剜了陳阿婆一眼,“眼睛長哪兒去了?!這么大個人看不見?疼……疼死了!
老頭你眼神不好就別出來騎車??!添亂!”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掙扎著,
用那條沒受傷的腿蹬著地面,勉強靠著旁邊的行道樹樹干支撐著,
一點一點艱難地蹭著站了起來。動作間牽扯到痛處,臉痛苦地皺成一團(tuán)?!皩嵲趯Σ蛔?,
”陳阿婆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腰彎得更低了些,皺紋密布的臉上滿是真切的不安,
“我送你去醫(yī)院看看?所有花費……我都出。
”她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袋上絞緊,指節(jié)泛著蒼白。“得了吧!
”年輕人不耐煩地打斷她,眼神在她蒼老的面容和一板一眼的老年電動車上來回掃視,
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和不信任。他咬著牙,忍著痛彎腰,摸索著拾起地上碎裂的手機,
用手指重重戳著裂開的屏幕,屏幕接觸不良地忽閃著微光?!澳阏f出就出?說得輕巧!誰信?
我看還是讓警察來評理、談賠償靠譜!”他不再看陳阿婆,自顧自地開始撥號碼。
手指用力戳在屏幕上,發(fā)出急促單調(diào)的噠噠聲。陳阿婆沒再說話。
她默默地、吃力地挪動步子,把歪倒在路邊的電動車慢慢推到人行道邊上,停穩(wěn)。隨后,
她就在離年輕人幾步遠(yuǎn)的路邊佇立著,微微低著頭。
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她灰白的頭發(fā)和略顯佝僂的肩膀上。
她像一株在烈日暴曬下脫水的老樹,只剩下沉默的輪廓和沉重的根系,牢牢地釘在原地。
周圍的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蟬鳴消失了,只剩下灼人的寂靜。偶然有車輛駛過,
掀起一陣短暫燥熱的風(fēng),卷起路邊的細(xì)小塵埃,又迅速遠(yuǎn)去。時間在煎熬中慢慢爬行。終于,
遠(yuǎn)處傳來了由遠(yuǎn)及近、節(jié)奏分明的警笛聲,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一輛藍(lán)白相間的警用摩托利落地停在旁邊。車上下來一位身材敦實的中年交警,摘下頭盔,
露出一張沉穩(wěn)但此刻寫著疲憊的臉,臉頰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現(xiàn)場——碎裂的手機屏幕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挪到路邊的電動車,
最后落在靠樹站著的年輕人和路旁沉默如石的陳阿婆身上?!霸趺椿厥??”他聲音不高,
自帶一種職業(yè)性的威嚴(yán)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最終定格在年輕人身上?!熬焱?!
”年輕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控訴和委屈,“您可得主持公道!
這老太太騎車不看路,橫著就沖過來蹭倒我了!你看我這腿……”他嘗試著挪動了一下傷腿,
立刻痛得面容扭曲,額頭冒汗,“疼得鉆心!搞不好骨折了都!”他指向陳阿婆,語氣激烈,
“這么大年紀(jì)了,眼神不好使就別出來騎車害人!”交警眉頭微蹙,
看了一眼陳阿婆蒼老的面容和單薄的身形,又轉(zhuǎn)向年輕人:“傷得重的話,先叫救護(hù)車?
”“不行!”年輕人一口回絕,態(tài)度強硬,“現(xiàn)在跑了,后續(xù)賠償怎么辦?誰來負(fù)責(zé)?
必須現(xiàn)場處理清楚!您讓她家屬趕緊過來解決!”他語氣咄咄逼人,
眼神緊緊盯住交警和陳阿婆,仿佛怕她們轉(zhuǎn)眼就會消失。交警的目光重新落回陳阿婆身上。
她依舊那樣站著,微微低著頭,
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那個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褪色花朵的布袋上,
仿佛周遭的指責(zé)、年輕人的憤怒、夏日的酷熱,都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厚壁。
陽光在她臉上刻下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寫滿了無法言說的重量。交警走近幾步,
聲音下意識地放低放緩了些,帶著一種對待高齡長者的謹(jǐn)慎耐心:“老人家,
您撞著這位年輕人了,是吧?您看,這事……您家里子女的電話號碼有嗎?方便的話,
請他們過來一趟處理一下,好嗎?”他的語調(diào)溫和,
卻清晰地指向那個年輕人維護(hù)自身權(quán)益的要求核心——賠償?shù)糜斜U?。這話一出,
原本沉默的陳阿婆,身體似乎極其細(xì)微地晃了一下。她交疊在小腹前的手,
那雙爬滿褐色斑點、皮膚松弛如枯樹皮的手,明顯地攥緊了那個舊布袋。
布料在她指下發(fā)出輕微的、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她緩緩地、非常緩慢地抬起頭。
她渾濁的眼睛,長久地落在交警臉上,眼神極其復(fù)雜,像是穿透了眼前的人和事,
投向一個極其遙遠(yuǎn)、被時光塵封的角落。那目光里有疲憊,有某種近乎熄滅的火焰,
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無法描述的蒼涼和孤寂。時間在那雙眼睛里仿佛凝固了幾秒鐘。
周圍的世界仿佛也在這目光中停滯了。
年輕人急促的呼吸聲、遠(yuǎn)處隱約的車流聲、甚至那不肯停歇的蟬鳴,都瞬間被抽離,
壓縮成一片真空般的死寂。終于,陳阿婆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發(fā)出來的聲音不大,
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了沉寂的水面,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鋒利冷硬:“子女?”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
語調(diào)平直得沒有一絲漣漪,“我丈夫……”她又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越過了交警的肩膀,
投向遠(yuǎn)處被熱氣扭曲的城市輪廓線,又像是穿透了更厚重的時光壁壘。
“七十年前……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話音落下,如同一個驟然引爆的寂靜炸彈。
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只有無聲的空洞擴散開來,瞬間吞噬了街邊所有的聲音和空氣。
就連那無休無止的熱風(fēng),似乎也在這一刻凝固了。
年輕人那張原本因疼痛和憤怒而漲紅、肌肉緊繃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
只剩下一種空茫的灰白。他靠著樹的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脊椎,
整個人陡然矮了一截。他剛才還噴涌著怒火的眼睛,瞳孔驟然放大,
驚愕像冰水一樣淹沒了所有的戾氣和算計,只剩下一片空白和不知所措的慌亂。張著嘴,
喉嚨里發(fā)出一點含糊的“嗬……嗬……”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捂著小腿的手下意識地松開了,茫然地垂落在褲縫邊。交警王建平更是整個人都凝固了。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根驟然繃緊的標(biāo)槍。
方才還帶著職業(yè)詢問和些許倦怠的表情瞬間凍結(jié),隨即被一種巨大的沖擊力徹底瓦解。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老人那張溝壑縱橫、寫滿歲月風(fēng)霜的臉,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幾下。時間仿佛在剎那間倒流凝固,將他定在原地。世界徹底失聲。
空氣沉甸甸壓在胸口,讓人窒息。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陳阿婆的動作異常緩慢而清晰。
她那只始終緊攥著舊布袋的手,一點一點松開了。她像在進(jìn)行某種極其莊重的儀式,
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周圍凝滯的空氣都吸進(jìn)肺里。然后,她把那只枯瘦的手,
極其艱難地探進(jìn)了那個褪色布袋的最深處。指尖在布料的褶皺間摸索著。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手上。年輕人的眼睛瞪得極大,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呼吸。
交警的喉結(jié)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屏住了氣息。終于,
她的手指觸到了一個堅硬、帶著金屬邊緣的薄薄物體。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它,極其緩慢地,
將其從布袋深處抽了出來。那是一張明顯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的紙張,折疊處已經(jīng)磨損發(fā)白,
邊緣起了毛邊。紙張呈現(xiàn)出一種脆弱的、被時光浸透的昏黃色澤。
她布滿老年斑的手微微顫抖著,用拇指和食指捻住塑料封皮的一角,極其鄭重地翻開。里面,
一張標(biāo)準(zhǔn)尺寸的黑白照片顯露出來。照片上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
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軍裝,面容清俊,嘴唇緊抿,眼神異常明亮,
仿佛燃燒著某種永不熄滅的火焰,穿透了泛黃的紙頁和漫長的歲月,直直看向此時此地。
照片下方,靠左的位置,
華部別:XX野戰(zhàn)軍XX團(tuán)X連犧牲時間:194X年X月X日犧牲地點:XX高地右下角,
蓋著一枚顏色同樣深暗、邊緣卻依然清晰無比的朱紅色印章,
上面是幾個莊嚴(yán)肅穆的篆字:“革命烈士證明書”。陽光穿透行道樹濃密的枝葉,
正好落在那張攤開的證件和老照片上。光斑跳躍,猶如舞臺上的追光,
將那年輕戰(zhàn)士清亮如晨星的眼神、證件上凝固的時間和那個鮮紅的印章清晰地映照出來。
陳阿婆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她的目光只是專注地、長久地停留在照片里那個年輕男人的臉上。渾濁的眼底深處,
似乎有微弱的光閃了一下,又迅速隱沒。她的嘴角極其細(xì)微地牽動了一下,
是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包含了太多意味的神情——是懷念?是驕傲?
還是畢生都無法磨滅的孤獨?“這就是……我老伴?!彼硢〉穆曇粼俅雾懫?,
如同石子滾過干涸的河床,平靜之下藏著磨礪了七十年的粗糲,“留給我的……就剩這個了。
”她的話語像最后的鼓點落下。照片上年輕戰(zhàn)士無畏的目光凝滯著永恒的瞬間,
朱紅色的印章仿佛在無聲灼燒。空氣凝固成沉重的琥珀,將所有聲響徹底封存。
靠在樹上的年輕人猛地身體一晃,受傷的腳踝似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
整個人就要往下滑倒??伤坪跬耆浟颂弁?,一只手下意識地死死摳住了粗糙的樹干,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樹皮里去。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和證件,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原本因憤怒和疼痛而挺立的肩膀,此刻徹底垮塌下來,微微地發(fā)著抖。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羞愧和震撼沖刷著他,
讓他幾乎不敢再看老人那張平靜卻蘊含千鈞的臉。交警王建平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指尖微微顫抖著,
迅速地、近乎本能地觸碰了一下自己警帽邊緣那道硬挺的帽檐。他的動作極其輕微,
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然后,那手緩慢地抬起,五指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