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推開庫房那扇沉重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灰塵與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在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突兀,驚得梁上幾只灰雀撲棱棱飛了出去。
“大小姐怎么親自來了?”老管家周伯從角落里探出頭,手里還拿著一本泛黃的賬冊。他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睛在看到沈微婉時亮了亮,連忙放下賬冊迎上來,“要找什么物件,吩咐老奴就是,何必自己跑腿?!?/p>
“周伯客氣了?!鄙蛭⑼駵睾偷匦α诵?,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庫房深處。這里是侯府存放珍稀貢品的地方,由周伯一手看管,除了采買和父親的特令,極少有人能進來。前世她對這里毫無關(guān)注,直到死后才從柳如眉的自語中拼湊出線索——月魂香就藏在這里,是柳如眉掩蓋毒殺痕跡的關(guān)鍵。
“是母親生前用慣的一盒香粉,”沈微婉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的銳利,“前幾日翻箱倒柜沒找到,想著許是收在庫房了。記得是放在香料區(qū),勞煩周伯引路?!?/p>
周伯沒再多問,轉(zhuǎn)身提著一盞油燈在前頭引路?;椟S的光暈在貨架間晃動,照亮了一排排貼著標簽的木箱,“南海珍珠”“吐蕃藏香”“暹羅香料”……標簽上的字跡大多斑駁,透著歲月的沉郁。
“香料都在最里頭,”周伯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里有些發(fā)悶,“夫人當(dāng)年愛這些雅致東西,侯爺特意讓人把最好的料子都收在這兒。大小姐仔細些,最里面那排是侯爺?shù)乃讲兀瑒e碰亂了?!?/p>
沈微婉應(yīng)著,腳步卻故意放慢了些。眼角余光掠過那些木箱,在看到“西域貢品”的標簽時,心跳微微一滯。柳如眉的“表哥”是西域商人,這些貢品里,會不會藏著她與外界聯(lián)絡(luò)的證據(jù)?
轉(zhuǎn)過最后一排貨架,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個紫檀木盒。盒蓋上用金粉寫著“月魂香”三個字,字體娟秀,帶著幾分刻意的柔媚,不似府中幕僚的硬朗筆鋒,倒像是女子所書——柳如眉的字跡。
沈微婉的指尖輕輕搭上盒蓋,入手竟有些溫潤。這木盒顯然常被人觸摸,邊緣有一圈淺淺的磨損,與她記憶中柳如眉日日摩挲的那支玉簪磨損痕跡如出一轍。
“找到了嗎,大小姐?”周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快了。”沈微婉不動聲色地掀開盒蓋,里面鋪著一層銀色錦緞,盛放著半盒銀灰色的粉末,質(zhì)地細膩如塵。湊近聞去,果然有一股極淡的杏仁味,與柳如眉袖口的粉末、靈月吃過的“西洋糖”氣息隱隱呼應(yīng),只是更清冽些——想來是未經(jīng)混合其他毒物的原品。
錦緞邊緣沾著幾根極細的黑色絲線,沈微婉用指甲輕輕挑起一根。這絲線的材質(zhì)光滑堅韌,是今年蘇杭新出的云錦料子,府中只有柳如眉上月做了件墨色繡裙,用的正是這種線。
證據(jù)確鑿。
她將木盒放回原處,甚至刻意按了按盒蓋,讓它保持原本的傾斜角度。做完這一切,才轉(zhuǎn)身拿起旁邊一盒普通的玫瑰香粉,對周伯笑道:“找到了,勞周伯等這么久?!?/p>
周伯渾濁的眼睛在她手里的香粉上停了停,沒說什么,只默默鎖上了庫房門。
離開庫房時,沈微婉特意繞到角門附近。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地方,青石板路上長著幾叢青苔,平日里只有采買和倒垃圾的人才會經(jīng)過。小廝說過,柳如眉的丫鬟昨夜在這里與西域商人交接,她想看看能否找到些痕跡。
果然,石板路盡頭有幾個模糊的腳印,其中一個印著奇怪的回紋,不似府中仆役穿的布鞋樣式,倒像是西域人常穿的皮靴。腳印旁還有一小撮干燥的沙礫,顏色偏紅,帶著太陽曬過的溫?zé)帷@是西域戈壁特有的風(fēng)沙,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濕潤的京城。
沈微婉蹲下身,指尖剛觸到那撮沙礫,身后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立刻站起身,裝作整理裙擺,眼角余光瞥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小廝正鬼鬼祟祟地往角門外看,腰間掛著的玉佩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那玉佩是羊脂白玉的,雕著一朵并蒂蓮——正是柳如眉前幾日在花園里“丟失”的那枚!當(dāng)時她還惋惜了許久,說這是“遠方表哥送的念想”。
小廝顯然沒料到會撞見沈微婉,嚇得臉色一白,慌忙低下頭想走。
“站住?!鄙蛭⑼竦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小廝腳步一頓,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結(jié)結(jié)巴巴道:“大……大小姐?!?/p>
“你在這里做什么?”沈微婉走近一步,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這玉佩,我看著有些眼熟。”
小廝的手下意識地捂住玉佩,眼神慌亂:“是……是小人撿的,想著交給管事……”
“哦?”沈微婉挑眉,“撿的?在哪撿的?我記得如眉表妹前幾日丟了塊一模一樣的,正著急呢。你若能說清地方,我便替你還給他,也算是大功一件?!?/p>
小廝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他哪里敢說,這玉佩是柳如眉特意賞給他的,讓他“辦事時方便些”?
就在這時,角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穿著胡服的高個男子勒住韁繩,目光銳利地掃過院內(nèi),正好與沈微婉對上。那男子腰間掛著一塊墨玉牌,與小廝描述的“西域商人”特征完全吻合。
小廝像是找到了救星,連忙朝男子使了個眼色。男子卻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裝作路過般離開了,動作自然得幾乎看不出破綻。
沈微婉心中冷笑。這兩人配合倒是默契,只可惜還是露了馬腳。
“看來你是想不起來了?!鄙蛭⑼袷栈啬抗猓Z氣平淡,“既然如此,就先跟我去見父親吧。侯府的規(guī)矩,拾到貴重物品需上交,隱瞞不報可是要受罰的?!?/p>
她說著便要叫人,小廝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小姐饒命!小人說!這玉佩是……是如眉小姐賞的!”
“賞的?”沈微婉故作驚訝,“如眉表妹為何要賞你玉佩?”
“是……是因為小人幫她跑了幾趟腿,去城外的‘迎客樓’送東西?!毙P不敢再瞞,語速飛快地說,“每次都是一個西域來的客人接,給的報酬是銀子,還會交一個小包裹給小人,讓小人帶給如眉小姐……”
迎客樓?沈微婉記下這個名字,又問:“包裹里是什么?”
“小人不知!”小廝連忙搖頭,“都是封好的,如眉小姐吩咐過,不準偷看,否則就打斷小人的腿!”
沈微婉看著他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知道再問也問不出更多。她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扔在小廝面前:“今日之事,我當(dāng)沒看見。但你要記住,不該問的別問,不該做的別做。若再讓我撞見你替人傳遞不明物品,可就不是碎銀能解決的了。”
小廝接過碎銀,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
沈微婉站在角門旁,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指尖的月魂香粉末硌得皮膚有些發(fā)癢。
柳如眉果然在通過城外的迎客樓與西域商人交易,那些包裹里裝的,多半就是制作毒藥的原料。而她賞給小廝玉佩,既是拉攏,也是一種無聲的威脅——讓府里人知道這是她的人,方便行事。
心思倒是縝密。
只是,柳如眉一個寄居的表親,哪來的銀子頻繁購買這些珍稀毒物?她的“表哥”又為何要無條件幫她?這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牽扯。
沈微婉轉(zhuǎn)身往回走,路過花園時,看到青禾正端著一個空碗往回走,臉上帶著喜色:“小姐,您猜怎么著?二小姐喝了酸梅湯,果然吐了些東西出來,現(xiàn)在說舒服多了,還說要找您玩呢!”
“吐了就好?!鄙蛭⑼袼闪丝跉?,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只要靈月能把藥吐出來,藥效就會大打折扣,至少暫時是安全的。
“只是……”青禾猶豫了一下,“奴婢剛才去廚房時,看見柳小姐的丫鬟在偷偷打聽二小姐吐了多少,還問太醫(yī)什么時候來。”
“意料之中?!鄙蛭⑼癫⒉灰馔?。柳如眉肯定會關(guān)注藥效,一旦發(fā)現(xiàn)靈月沒按“計劃”變得虛弱,必然會有所動作。
她摸了摸袖中藏著的月魂香粉末,忽然想起一事:前世柳如眉曾說過,月魂香遇熱會變色,若是混了毒物,燃燒時會冒出淡紫色的煙。
或許,她可以利用這一點,設(shè)個局。
“青禾,”沈微婉低聲道,“你去給我找些火折子和干凈的瓷碟來,再備些點心,就說我午后想在院里曬太陽看書?!?/p>
青禾雖不解,還是應(yīng)聲去了。
沈微婉站在廊下,看著遠處的天空。七月的陽光熾熱,卻照不透層層疊疊的陰謀。她知道,找到毒源只是第一步,接下來要做的,是讓柳如眉親手暴露自己的馬腳。
而那個即將到來的午后,或許就是最好的機會。
她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假山上,一道玄色身影隱在石縫后,將剛才角門旁的一幕盡收眼底。男子指尖把玩著一枚玉佩,正是沈微婉方才看到的那枚墨玉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沈家大小姐……倒是比傳聞中有趣得多?!彼吐曌哉Z,隨即身影一閃,消失在假山后,只留下一片被風(fēng)吹動的衣角,沾著幾粒來自西域的紅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