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馮玉蘭低聲哭泣的聲音傳出棚子,被傻子老三聽見了。
傻子李學勤頭上戴著個灰綠色的歪帽子,一瘸一拐地往瓦棚里進。
看到床上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老娘馮玉蘭,傻子呲個大牙一樂。
“娘,是娘!娘跟我玩捉迷藏,被我找到了,嘿嘿嘿……”
李學勤像個三歲小兒一樣高興地拍起手來。
但又看見馮玉蘭臉上掛著兩行老淚,他無意識地跪了下來。
“娘,不哭,不哭乖。阿勤給你買芝麻燒餅吃,娘吃燒餅就不難過了?!?/p>
李學勤笨拙地從口袋里掏出半個燒餅。
黑乎乎的,還沾著灰,像是人家烤糊了不要的。
他獻寶似的捧著那半個燒餅,馮玉蘭想張開嘴說些什么,但是她太渴了,嘴唇已經粘在一起張不開。
這時小妹李香草領著女兒陸橙橙也進來了。
十六歲的陸橙橙因為發(fā)育不良,個子看著像個小學生,眉眼也都遺傳了母親的溫順。
都不用李香草說,陸橙橙先上前扶起了傻三舅。
“阿勤舅舅,外面有金毛小狗,橙橙帶你去看小狗好不好?!?/p>
懂事的陸橙橙找了個借口支開傻舅舅,好讓母親照顧病重的外婆。
李香草本以為,五年沒見這個從小到大只偏心哥姐的老太太,她應該過得很好,自己也應該很恨她。
沒想到卻是眼前這樣烏七八糟的場景。
兩平米大的棚子,墻是土胚堆的,房頂稀稀疏疏幾塊瓦片,說是狗窩都不過分。
地上一個帶裂縫的碗,里面盛著狗都不吃的剩飯。也不知道放了幾天,蒼蠅在上面嗡嗡亂轉。
那個曾經威嚴冷漠、永遠不會用正眼看她的馮玉蘭,就蜷著身子躺在木板上,身下是一灘不堪的黃漬。
她看起來是那么弱小,那么無助。
李香草一下濕了眼眶,之前再怎么怨馮玉蘭,她畢竟是自己唯一的親娘。
什么恨意通通拋之腦后,李香草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讓老娘馮玉蘭全了最后的體面。
她手腳麻利地打來兩盆井水,一盆泡上臟床單衣物,一盆用來給馮老太清洗身子。
又讓大嫂錢美鳳找來不用的床單和衣服,給馮玉蘭一一換上。
李香草用一只胳膊微微抬起馮玉蘭的上半身,另一只手給老娘喂水,動作像照顧嬰兒那樣輕柔。
“娘,我是香草,我?guī)С瘸葋砜茨?。您張嘴喝點水。”
馮玉蘭使勁扯開了黏在一起的嘴皮,咕嘟咕嘟一碗水就下了肚,喝的太急嗆得直咳嗽。
陸橙橙站一邊,輕輕拍打外婆的背幫她順氣。
緩過來之后,馮玉蘭看著這對苦命的母女,一臉羞愧地開口。
“香草,這么多年,你就不恨我?”
“娘,都這個時候了還說什么傻話。再怎么著您都是我唯一的娘,我的親娘!”李香草抹了下眼角。
但是幾十年的隔閡畢竟還在,母女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和好的。
李香草只得擼起袖子,假裝忙碌地走出去。
其實不想讓馮玉蘭看見自己掉眼淚。
她擼起袖子的那一瞬間,馮玉蘭看見李香草左右胳膊上都有五六個針眼。
等到李香草去院子里洗衣服的功夫,馮玉蘭拉著陸橙橙的手問。
“橙橙,你跟外婆說句實話,你媽買墓地的錢是從哪來的?!?/p>
陸橙橙到底是年紀小,心里憋不住事兒,一瞬間就哭了出來。
“那是我媽賣血的錢。她本來就營養(yǎng)不良,這個月因為賣血已經暈倒路邊三次了?!?/p>
馮玉蘭聽到這個答案,心臟如同被一萬根針扎著那么疼,想哭都哭不出來。
她顫顫巍巍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小盒子,交給陸橙橙。
“橙橙,回去后把這個盒子交給你媽,你們走吧,以后再也不要來這里了?!闭f完執(zhí)意攆走陸橙橙。
盒子里不是別的,是一枚玉蘭花形狀的足金戒指。
那是年輕時的李有田為了娶她,攢了好幾年錢買的定情信物。馮玉蘭給兒女花光一切,唯獨不舍得這個玉蘭花戒指。
可如今她心神俱滅,戒指留著也沒什么意義了,還不如留給小女兒過日子。
當夜,馮玉蘭抬手推翻了燭臺,看著火光在她的被褥上跳躍,她安心地等待自己化成灰燼。
小棚子火越燒越旺,煙味先是驚動了院子里的來財,小狗狂吠引來李學忠三口子奮力撲火。
馮玉蘭的魂魄緩緩飄向上空,顧不得再看他們一眼。
頭頂有一處光亮,像是指引著她往前去。
沒多會兒,馮玉蘭看見去世五年的老伴李有田,跟她一樣是個透明的魂魄。笑嘻嘻上前來,牽住她的手。
“老婆子呀,我等你好久了。”李有田熟悉的聲音響起。
馮玉蘭泣不成聲,任由李有田拉著她往上空飄,盡情訴說著自己的絕望和悔恨。
“老頭子,你好狠的心,早早丟下我跟這群白眼狼生活。”
“你剛走時,老大老二跟香花對我還過得去。待分完撫恤金,一個個就像是變了個人,連祖望都不叫我奶奶了。”
“生了病呀,這三家更是不把我當人看吶!”
“老三阿勤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一個癡傻的老光棍兒,我走了他怕是也留不長了?!?/p>
“香草,我最對不起的就是香草。她從小學習好,我卻連大學也不讓她上,害的她連工作都找不到,嫁的人也是個短命鬼?!?/p>
“還有你,我不該因為錢逼你去接那么危險的活計。是不是你對我太失望了,竟然真的出了意外?!?/p>
“老頭子,我后悔呀!我這一生有眼無珠,做錯太多事了!”
此時的馮玉蘭哭的像個小孩子。
李有田牽著她來到一扇門前,溫柔地幫老伴拭去淚水。
“玉蘭別哭,去吧?!?/p>
說完,李有田推了馮玉蘭的魂魄一把,她一下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入門中。
到處都是刺眼的光芒,像疾速穿過隧道的列車,兩邊都是倒退的扭曲景象。
再次睜開眼,馮玉蘭坐在古樸的紅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發(fā)愣。
鏡中的自己略微發(fā)福,頭發(fā)全黑,雖有皺紋,但氣色頗好。
墻上釘?shù)睦鲜饺諝v撕到了“1983年5月2號”。
這一天,正是馮玉蘭48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