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九拿起藥杵,開始搗藥,沉悶的撞擊聲在堂屋里回蕩,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敲著前奏。第五章 土匪窩里的“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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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狼幫和黑風寨火并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刮遍了黑沙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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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兩伙人在黑風口撞了個正著,原本是要聯(lián)手攔裕昌隆商隊,不知怎的起了內(nèi)訌,從日出打到日中,最后裕昌隆商隊趁亂跑了,兩伙土匪卻死傷慘重——沙狼幫大當家被黑風寨的“鐵拐李”砍斷了手腕筋絡,黑風寨也折了三個頭目,尸體被扔在沙地里喂了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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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偏西時,回春堂的門被人用馬鞭抽得噼啪響。蘇九開門就看見沙狼幫的三當家,半邊臉纏著繃帶,另一只手提著顆血淋淋的人頭,正是黑風寨那個跛腳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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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跟我們走一趟?!比敿业穆曇羲粏。劾锶茄z,“大當家在山里等著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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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瞥了眼那顆人頭,老漢的眼睛還圓睜著,顯然死得憋屈。他轉(zhuǎn)身從墻上摘下藥箱:“診金翻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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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三當家愣了愣,像是沒料到這時候還會有人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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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匪窩看病,風險加倍,診金自然得翻倍?!碧K九扣好藥箱鎖扣,“你們大當家要是覺得不值,現(xiàn)在就把人頭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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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當家咬了咬牙,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布袋:“這里面是二百兩,先給你一半,治好了大當家,再給另一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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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掂了掂布袋,塞進藥箱側袋,跟著三當家往黑沙峪西邊的山坳走。越往里走,血腥味越重,沙地里隨處可見凝固的血漬和斷裂的刀槍,偶爾還有禿鷲落在尸體上,被土匪們用石子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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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狼幫的臨時據(jù)點在個廢棄的煤窯里,洞口用原木擋著,十幾個土匪端著槍守著,見三當家?guī)Я藗€郎中進來,眼神里都帶著警惕。煤窯深處點著幾堆篝火,火光映著個坐在石頭上的壯漢——正是沙狼幫大當家,此刻他的右手腕纏著破布,血已經(jīng)浸透了三層,斷口處的筋絡像被扯斷的麻繩,耷拉著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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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蘇九?”大當家的聲音像磨盤,眼睛死死盯著蘇九,仿佛要把人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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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碧K九放下藥箱,蹲下身去看他的手腕,“筋絡斷了三根,肌肉撕裂,再晚點,這只手就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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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了正好?!贝螽敿疫丝趲а耐倌?,“老子這條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缺只手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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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沒接話,從藥箱里拿出個瓦罐,里面裝著半罐黑乎乎的藥膏,散發(fā)著濃烈的草藥味,還混著點酒氣。他又取出一把細如發(fā)絲的麻線,放在火上燎了燎,火星子濺在地上,驚得周圍的土匪往后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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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這傷,得把斷了的筋絡縫上?!碧K九拿起麻線,在指間捻了捻,“我這麻線浸過烈酒和草藥,能止血,也能防感染。只是……會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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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砍人時挨過三刀,都沒哼過一聲?!贝螽敿野咽滞笸K九面前一遞,“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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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沒再廢話,先用烈酒沖洗傷口,疼得大當家的肌肉猛地繃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接著,他用銀針刺入傷口周圍的穴位,穩(wěn)住血脈,再拿起特制的骨針,穿好麻線,捏住斷了的筋絡,一針一線地縫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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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動作極快,卻穩(wěn)得驚人,每一針都精準地穿過斷裂的筋絡,麻線在皮肉間穿梭,像在縫一件破損的衣服。周圍的土匪都看呆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們見過砍人、見過廝殺,卻從沒見過這樣“縫補”皮肉的,看著就讓人頭皮發(fā)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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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到第三根筋絡時,大當家的額頭已經(jīng)滾下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他死死咬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硬是沒喊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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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碧K九打了個結,剪斷麻線,再把瓦罐里的藥膏厚厚地敷在傷口上,用干凈的麻布纏好,“這藥膏每天換一次,半個月內(nèi)別用這只手,否則筋絡再斷,神仙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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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當家試著動了動手指,雖然還有些僵硬,卻真的有了知覺。他盯著自己被纏得像粽子似的手腕,忽然笑了,笑聲在煤窯里回蕩,帶著股子劫后余生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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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有本事!”大當家拍了拍蘇九的肩膀,力道大得差點把人拍倒,“說吧,想要什么?金銀?糧食?還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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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們搶的商隊賬本。”蘇九的聲音很平靜,卻讓周圍的土匪瞬間炸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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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死!”一個土匪舉著刀就沖了上來,被三當家一腳踹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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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當家的眼神沉了下來,像結了冰的海子:“你要那賬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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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郎中,只對草藥和傷口感興趣。”蘇九看著大當家的眼睛,“但我知道,那賬本里記著你們搶過多少商隊、殺過多少人。留著它,遲早是個禍害——不如給我,我燒了它,就當是……診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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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窯里靜得可怕,只有篝火噼啪作響。大當家盯著蘇九看了半晌,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扔了過去:“這是近三年的賬本,里面記著黑風寨和我們搶地盤的齷齪,也記著那些商隊的底細。你要燒就燒,老子不在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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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接住油布包,掂量了一下,里面的紙頁沙沙作響。他把包塞進藥箱:“多謝大當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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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大當家忽然開口,“你就不好奇,賬本里有沒有你想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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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的動作頓了頓,背對著他們,聲音聽不出情緒:“我找的人,不在賬本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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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拎起藥箱,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土匪們自動讓出一條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煤窯口的暮色里,誰都沒敢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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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當家走到大當家身邊,低聲道:“大哥,就這么把賬本給他了?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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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又何妨?!贝螽敿颐嗣p著繃帶的手腕,眼神深邃,“這郎中不簡單。他要賬本,不是為了報官,也不是為了要挾我們——他是想看看,這里面有沒有他要找的‘線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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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看向煤窯外漫天的黃沙:“黑沙峪這地方,藏著太多秘密。咱們這些人,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這蘇九……倒像是個能掀翻棋盤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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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走出煤窯時,夕陽正把黃沙染成金紅色。他沒回黑沙峪,而是繞到山后,找了個背風的土坡,把油布包打開,里面果然是厚厚的幾冊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日期、地點、搶來的貨物,還有被殺的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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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頁頁地翻著,手指劃過那些冰冷的字跡,眼神越來越冷。忽然,他停在其中一頁,上面寫著:“光緒二十七年,秋,劫山西商隊,獲藥材三十車,遇反抗,殺十二人,其中有個姓蘇的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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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的手指猛地攥緊,賬本被捏出深深的褶皺。他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噌”地一聲點燃,火苗舔舐著紙頁,很快就把賬本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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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灰燼打著旋兒飛向天空,像無數(shù)只黑色的蝴蝶。蘇九望著遠處的黑沙峪,左臂的火焰狀舊疤忽然隱隱作痛——那是光緒二十七年那場大火留下的,那場大火燒掉了他的藥廬,也燒掉了他的家人,只留下他和這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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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他在黑沙峪當郎中,治刀傷,接斷骨,不是為了金銀,就是為了從這些土匪、商隊的恩怨里,找到當年那場大火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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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線索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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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蘇九知道,這只是暫時的。裕昌隆商隊跑了,黑風寨和沙狼幫結了更深的仇,黑沙峪的水,只會越來越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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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渾水里,才更容易摸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