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周予淮的出院手續(xù)辦理處,鋼筆懸在紙上遲遲沒有落下。三天前那個雨夜后,他的病歷上多了"邊緣型人格傾向"的診斷,而我的工作日志里則多了十幾頁無法上交的觀察筆記。
"蘇醫(yī)生?"護士小林探頭進來,"周先生問您能不能去病房一趟。"
我合上文件夾,白大褂口袋里那把銀質(zhì)小刀沉甸甸的——林茜最終沒能把它送進來,卻"不小心"落在了護士站。刀刃上刻著細小的字母:S.Y.。
周予淮的病房門虛掩著,透過縫隙我看見他站在窗前,病號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纏滿紗布的手臂。陽光透過紗布,隱約映出下面暗紅的血跡。他正用手機拍攝自己的傷口,嘴角掛著詭異的微笑。
我推門的動作頓住了。專業(yè)告訴我應該立即制止,但某種更深層的沖動讓我停在原地,觀察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的節(jié)奏——上傳?發(fā)送?給誰?
"偷看是醫(yī)生的特權(quán)嗎?"周予淮突然開口,卻沒有轉(zhuǎn)身。
我鎮(zhèn)定地走進去,病歷夾抵在胸前像塊盾牌:"今天感覺怎么樣?"
"如你所見。"他晃了晃手機,屏幕上是一張鮮血淋漓的特寫,"新鮮出爐的作品。"
我接過手機,放大照片。傷口邊緣整齊得近乎藝術(shù),深淺一致,像是用尺子量著劃的。最深處泛著脂肪層的淡黃色,卻沒有傷到肌理——精準的控制力。
"為什么要拍照?"我把手機還給他。
周予淮歪著頭看我,陽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細碎的陰影:"蘇醫(yī)生,你看到這種照片第一反應是分析傷口成因,而不是問我疼不疼?"
"疼嗎?"我從善如流。
他大笑起來,笑聲在病房里突兀地回蕩,然后猛地扯開紗布。剛結(jié)痂的傷口撕裂開來,血珠順著小臂滾落。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觸到一片濕滑。
"你看,"他湊近我耳邊,呼吸滾燙,"流血了才會有人碰我。"
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他身上的木質(zhì)香水,形成一種詭異的誘惑。我的手指按在他的脈搏上,心跳通過指尖傳來,快得不像話。本該立即按呼叫鈴的手,卻鬼使神差地多停留了三秒。
"周先生,"我松開他,抽了張酒精棉片慢條斯理地擦手,"這種表演對治療沒有幫助。"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突然變得危險:"你知道嗎?其他醫(yī)生都會慌張地叫護士,只有你..."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有你會盯著我的血看。"
口袋里的銀質(zhì)小刀突然變得滾燙。我后退一步,翻開病歷本:"出院后需要繼續(xù)心理治療,醫(yī)院有推薦名單——"
"我要你。"他打斷我。
鋼筆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我抬起頭,正對上他執(zhí)拗的目光:"我是醫(yī)院醫(yī)生,不接私人——"
"時薪三倍。"他向前傾身,手肘撐在膝蓋上,"而且..."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白大褂口袋,那里露出銀刀柄的一角,"你明明很好奇。"
我猛地站起來,病歷夾啪地合上:"十點辦出院手續(xù)。"走到門口時,我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然后是液體滴落的輕響。
"蘇醫(yī)生,"周予淮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如果我說...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想死呢?"
我沒有回頭,但關(guān)門時留了條縫隙。透過那道縫,我看見他彎腰撿起地上帶血的紗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了床頭柜的抽屜里。
辦公桌上放著周予淮的全部病歷。三年來十七次急診記錄,每次都是不同醫(yī)院,不同醫(yī)生,但傷口特征驚人地一致——左前臂橈側(cè),長度5-7cm,深度0.3-0.5cm,邊緣整齊。最后一條備注:疑似工具為雙刃刀具。
我打開電腦,搜索"S.Y. 銀質(zhì)小刀"。頁面跳轉(zhuǎn)到一個定制刀具網(wǎng)站,首頁展示著同款設(shè)計,署名是設(shè)計師Silvia Yue。頁面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每把刀具獨一無二,柄內(nèi)刻有擁有者姓名縮寫。
銀刀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我輕輕旋開刀柄,內(nèi)側(cè)果然刻著兩個字母:L.X.
林茜。
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fā)來一張圖片——周予淮剛剛撕裂的傷口特寫,血珠在陽光下像紅寶石般閃爍。緊接著是一條文字:
【他說你喜歡看這個。明天上午十點,碧水灣12棟。別忘了帶你的診療箱?!周纭?/p>
我的拇指懸在刪除鍵上方,卻遲遲沒有按下去。窗外,暮色漸漸籠罩城市,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倒影——白大褂,盤發(fā),金絲眼鏡,和微微發(fā)亮的眼睛。
"蘇喻!"
咖啡杯被重重放在我面前,濺出的液體在病歷上洇開一片褐漬。楊雯一屁股坐在對面椅子上,紅色大波浪隨著動作劇烈晃動:"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全院都在傳你接了周予淮的私診?"
我慢條斯理地擦著病歷:"所以?"
"所以?"楊雯壓低聲音,"那家伙就是個行走的醫(yī)療糾紛!上個月他把仁和的張醫(yī)生投訴到吊銷執(zhí)照,理由是'治療時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關(guān)懷'。"她涂著黑色甲油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額頭,"你瘋了嗎?"
咖啡廳的燈光太亮,照得我眼睛發(fā)澀。我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他只是個病人,雯雯。"
"不,他是周予淮。"楊雯湊近,香水味撲面而來,"大二那年籃球賽,你摔得膝蓋流血都不敢讓他扶的周予淮。現(xiàn)在他渾身是傷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敢說自己完全客觀?"
我猛地抬頭,眼鏡腿在太陽穴上硌出深深的印子。楊雯了然地靠回椅背:"看吧,我就知道你還記得。"
"那又怎樣?"我端起咖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倒影在黑色液體里扭曲變形,"他現(xiàn)在需要專業(yè)幫助。"
"專業(yè)?"楊雯冷笑,"你今早盯著他傷口的表情可一點都不專業(yè)。"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喻喻,聽我一句——那個男人和他老婆都不正常。上周精神科年會,林茜提交的論文是《疼痛刺激在依戀關(guān)系中的強化作用》,滿場醫(yī)生聽得毛骨悚然。"
我掙開她的手,咖啡灑在白色袖口上,像一滴干涸的血:"我只是去做評估。"
楊雯長嘆一口氣,從包里掏出一個U盤推過來:"看看這個再決定。去年周予淮在康寧醫(yī)院的治療錄像,當時的主治醫(yī)是我學長。"
U盤躺在桌面上,反射著冷光。我把它放進白大褂口袋,和那把銀刀輕輕碰撞,發(fā)出金屬的脆響。
碧水灣是城中最貴的別墅區(qū),保安看到診療箱就直接放行了。12棟掩映在一片竹林后,灰白色外墻透著性冷淡風,唯有門前兩株紅玫瑰開得妖冶。
我按響門鈴,聽見里面?zhèn)鱽砟:臓巿?zhí)聲。門突然打開,周予淮站在門口,白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新鮮包扎的紗布。
"你來了。"他眼睛亮得驚人,伸手要接我的診療箱。
我側(cè)身避開,注意到他身后客廳里散落著玻璃碎片,墻上有一處明顯的撞擊痕跡。周予淮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嘴角抽動了一下:"林茜的杰作。"
"她人呢?"
"出差了。"他領(lǐng)我走向書房,"說是給你發(fā)了短信?"
書房里彌漫著檀香和藥膏的氣味。落地窗前擺著兩張面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中間的小幾上放著一套茶具和——我的手指微微發(fā)抖——一個醫(yī)用托盤,里面整齊排列著各種尺寸的手術(shù)刀。
"放松。"周予淮輕笑,"那是林茜的'治療工具'。"他拿起最細長的一把,刀尖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她喜歡用這個。"
我放下診療箱,盡量保持聲音平穩(wěn):"我們今天只做初步評估。"
"當然。"他放下刀,乖順地坐在沙發(fā)上,"你想知道什么?"
陽光透過紗簾在他臉上投下細密的光斑,睫毛在眼下映出扇形的陰影。我打開錄音筆,突然意識到這是十年來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處。大學圖書館那個角落,永遠是我在暗處偷看他,而他從未注意過陰影里的女孩。
"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傷的?"
周予淮把玩著茶杯,瓷器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確切地說,是從發(fā)現(xiàn)有人愛看開始。"他抬頭,眼神銳利,"你知道有些人會對傷口產(chǎn)生性興奮嗎,醫(yī)生?"
茶杯上的裂痕突然變得刺眼。我翻開評估表,鋼筆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具體說說。"
"林茜是我第三任心理醫(yī)生。"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紗布,"前兩位都因為'過度共情'被投訴了。只有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有她看穿了我根本不想好起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忽然傾身向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有些人就是靠著別人的心疼活著的,蘇醫(yī)生。"他的拇指按在我的脈搏上,"而你,你比林茜還可怕——你連心疼都不給我。"
鋼筆啪地掉在地上。我鎮(zhèn)定地掰開他的手指:"周先生,這不是治療該有的態(tài)度。"
"叫我予淮。"他靠回沙發(fā),突然扯開紗布,"大學時你都是這么叫的,雖然只在心里。"
血液瞬間沖上我的耳根。他知道了?什么時候?
周予淮欣賞著我的反應,用指尖蘸取滲出的血珠,在茶幾上畫了個月牙形:"圖書館三層的角落,2012年10月16日下午3點,你摔傷腳踝那天。"他抬頭,眼神灼人,"我扶你起來時,你抖得像只被雨淋濕的麻雀。"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天他穿著藍色球衣,身上有陽光和汗水的氣味,掌心貼在我手肘處的溫度透過十年時光依然滾燙。我攥緊評估表,紙張在手中皺成一團。
"認錯人了。"我機械地回答。
"撒謊。"他輕笑,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推過來——圖書館窗邊,穿白裙的女生低頭看書,發(fā)絲垂落遮住半邊臉,但腳踝上那個月牙形的疤清晰可見。
我的喉嚨發(fā)緊:"這不能說明什么。"
"說明你從十年前就開始看著我。"周予淮的聲音突然柔軟下來,"現(xiàn)在輪到我來看著你了,蘇醫(yī)生。"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周予淮臉色驟變,迅速收起照片,胡亂纏上紗布:"她回來了。"
我整理好診療箱站起身:"今天就到這里。"
"明天同一時間。"他抓住我的衣角,眼神近乎哀求,"求你。"
玄關(guān)處傳來高跟鞋的聲響。我抽回衣角,快步走向側(cè)門。穿過花園時,我聽見林茜尖銳的笑聲:"又找新醫(yī)生了?這次能堅持多久?"
周予淮的回答被風吹散,只捕捉到幾個零落的詞:"...不一樣...她真的..."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我躲在竹林后查看,是楊雯發(fā)來的消息:【看了錄像沒?那家伙每次自殘前都會問醫(yī)生同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小心點!】
我攥緊手機,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今天周予淮沒問這個問題。不是他改變了,而是他已經(jīng)在別處得到了答案。
診療箱里,那把評估表上沾了一滴血,正好暈染在"患者情緒穩(wěn)定性"一欄。我盯著那抹暗紅,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碰了碰。
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的瞬間,手機又震了一下。未知號碼發(fā)來一張照片:周予淮跪在地上,林茜的高跟鞋踩在他纏著紗布的手臂上。附言:【明天記得帶縫合包,他喜歡看你穿白大褂的樣子。】
我關(guān)上手機,抬頭望向別墅二樓。窗簾縫隙中,周予淮站在那里,正用沾血的手指在玻璃上畫著什么——一個歪歪扭扭的心形。
口袋里的U盤突然重若千鈞。我知道自己應該回家看那段錄像,應該立即終止這場危險的醫(yī)患關(guān)系,應該把銀刀和照片都交給倫理委員會。
但當我坐進車里,卻導航去了最近的醫(yī)療器械店。玻璃柜里,各種型號的手術(shù)刀閃著冷光。
"要最鋒利的那種。"我聽見自己對店員說,"最好是劃下去時,連痛覺都追不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