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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宗的夜比苗疆亮。

不是星月之亮,而是一盞盞懸在檐角、浮在廊下的劍燈——燈芯是一縷被馴服的劍意,白日里剛猛,夜里卻乖得像熟睡的獸,只偶爾噼啪一聲,濺出幾顆銀火星子。

我抱著革囊,赤腳踩在冰涼的竹木地板上。弟子舍已熄燈,鼾聲此起彼伏,像一群被馴化的風箱。我的影子被劍燈拉得老長,一路蜿蜒到后山。

貪光今天吃得格外挑剔。蕭無咎那縷帶霜的劍光,它只舔了兩口就吐出來,嫌棄“太冷”;雷脈小師弟的雷光,它又嫌“太吵”。我哄它:“將就些,再挑嘴,明兒就只剩露水給你。”它卻用尾巴拍我虎口,力道不輕不重,像在打節(jié)拍。

后山的風帶著松脂味。我熟門熟路地摸到劍冢外沿——那是劍宗弟子白日里練劍的地方,劍氣最盛,斷劍最多。月光下,殘劍橫七豎八插在地上,像一片被雷劈過的鐵森林。我蹲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銅甕——苗疆“吞光甕”,甕身刻著密密麻麻的蠱紋,專門用來捕“光”。

指尖掐訣,蠱紋亮起幽綠。斷劍上的劍氣被抽絲剝繭,一縷縷飄進甕口。貪光從我領口探出腦袋,眼睛亮得像兩顆淬了金粉的炭。它忽然興奮,尾巴一甩,竟直接跳進甕里。

“喂!”我低呼,想把它拎出來。

晚了。

銅甕劇烈震顫,甕壁的蠱紋像被火烤的蠟,迅速融化。一縷極細的七彩光從貪光腹部那道金線里迸出,像針,又像線,眨眼把整只甕縫成了一只發(fā)光的繭。繭里傳來“咕咚咕咚”的吞咽聲,仿佛有小小的喉嚨在喝水。

我僵在原地,指尖發(fā)麻。那聲音我太熟悉——是貪光吃得太急,噎著了。

下一瞬,繭裂。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聲奶聲奶氣的嗝:“娘——”

聲音不大,卻像一根羽毛,輕輕掃過整片劍冢。所有殘劍同時震顫,發(fā)出“嗡”的一聲長鳴,像在回應。月光突然變得濃稠,像融化的銀,一滴一滴落在貪光身上。它打了個哆嗦,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脹大一圈,原本漆黑的外殼透出琉璃般的質感,金線則蜿蜒成一枚小小的、繁復的印記——像劍,又像眼。

我屏住呼吸。

它抬頭看我,黑豆似的眼珠里第一次映出清晰的倒影:我的眉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粒朱砂痣,顏色與它的金線一模一樣。

“娘……餓。”

這次不是錯覺。確確實實,是嬰兒學語般的嗓音,帶著一點委屈,一點撒嬌,還有一點不容拒絕的篤定。

我膝蓋一軟,差點跪進斷劍堆里。

完了。

它會說話了。

劍宗禁地,夜半三更,一只蠱蟲開口喊娘——這事要是傳出去,我明天就能被綁在問劍臺上,以“妖言惑眾”的名義被劈成焦炭。

我撲上去,一把將它摁進懷里,順手扯下發(fā)帶塞進它嘴里:“閉嘴!”

它眨眨眼,竟乖乖含住發(fā)帶,尾巴卷住我手腕,像只找到巢的幼鳥。

可已經(jīng)遲了。

劍冢深處,忽然亮起一點寒芒。那寒芒極快,眨眼便至——是一縷劍意,比白日里所有弟子揮出的都要鋒利,都要……憤怒。像有人在黑暗里睜開了眼。

我抱著貪光就地一滾,寒芒貼著我耳畔掠過,“叮”地釘入地心,炸開一圈冰紋。冰紋蔓延之處,斷劍紛紛折斷,碎成齏粉。

“誰?”我低喝,聲音卻抖。

沒有回答。只有風,帶著松脂和鐵銹的味道,吹得我后頸發(fā)涼。

貪光忽然掙扎起來,尾巴指向劍冢更深處。我順著看去——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裂縫,像被劍劈開的傷口,縫里透出幽藍的光。

我心跳如鼓。

那是劍宗掌門閉關的洞府。

裂縫里,一枚指甲大的琉璃碎片靜靜躺著,像被月光吻過的淚。貪光的尾巴繃得筆直,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咕嚕聲,像貓見魚,又像孩子見糖。

我腦中警鈴大作。

那是……天道碎片?

可我還沒來得及退,貪光已從我懷里躥出,像一道黑色閃電,直撲碎片。

“回來!”我伸手,卻只抓住一把冰涼的夜風。

下一瞬,它一口吞了碎片。

世界安靜了一秒。

然后,整個劍冢亮了。

七彩光柱沖天而起,照亮半邊夜空。光柱里,貪光的身體開始透明,五臟六腑清晰可見——它的胃里,那枚琉璃碎片正緩緩旋轉,每轉一圈,便有一圈金色符文從它體內溢出,像漣漪,又像鎖鏈。

鎖鏈盡頭,系著我。

我眉心的朱砂痣滾燙,像被烙鐵按進皮肉。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貪光的心跳聲,漸漸重合。

咚。咚。咚。

像戰(zhàn)鼓,也像搖籃曲。

遠處,劍宗警鐘長鳴。

我抱緊貪光,轉身狂奔。

身后,裂縫擴大,幽藍的光漫出來,像潮水。

潮水里有聲音,很淡,卻很清晰——

“找到你了?!?/p>

我咬緊牙關,把貪光塞進衣襟,發(fā)帶勒住它的嘴,死結。

夜風灌進喉嚨,帶著鐵銹味,像血。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劍宗最不起眼的交換生。

我成了劍宗最燙手的麻煩。


更新時間:2025-08-10 04:1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