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杭州城,龐白樸背負古琴,胯下一匹老馬,信馬由韁地向福州府行去。
一路上看山看水,但覺天地遼闊,任我遨游,胸中塊壘盡消,竟生出幾分“人生何處不從容”的灑脫之意。
五日后,福州城門在望。
青灰色的城墻,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城門處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先去向陽巷林家老宅一探?!?/p>
取得《辟邪劍譜》的過程出奇地順利。
隨后,龐白樸在福威鏢局總舵附近,重金賃下一處僻靜院落,細細研讀這部武林至寶。
“欲練神功,揮刀自宮?!卑藗€大字赫然在目,墨跡如血。
龐白樸嘴角微揚,徑直翻至袈裟最后,果然不見前世傳聞中的“若不自宮,也能成功”的字樣。壓下心中那點惡趣味,他正色地從頭研讀起來。
“雖是偏激武學(xué),卻當(dāng)真玄妙非常?!?/p>
在腦海中反復(fù)推演劍譜所述的內(nèi)功心法,龐白樸漸漸明悟:此功專修陽脈真氣,所經(jīng)穴位經(jīng)脈皆是為激發(fā)陽氣而設(shè)。想來創(chuàng)功之人身為太監(jiān),無勢可恃,故而反其道而行,追求極陽之境,期望能夠重新生勢。若不自宮,真氣催動下必然欲火焚身,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經(jīng)脈俱焚。
燭光下,他指尖輕叩書頁,若有所思。
試想在修煉辟邪內(nèi)功的時候,運氣專門引導(dǎo)到勢的位置,刺激血肉生發(fā),麻麻癢癢的,豈能平心靜氣?
即便是自宮了修煉,運氣依然刺激斷勢區(qū)域,長時以往要不要去火?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東方不敗要找楊蓮?fù)?,沒有楊蓮?fù)ひ矔袕埳復(fù)?、李蓮?fù)ぁ?/p>
不過一旦修煉成功,消除體內(nèi)陰氣干擾,加上沒有勢的累贅,出劍速度將如鬼似魅,在極其迅猛的速度下,不算多么高妙的劍法也威力偌大。
別看只是少了那二兩肉,對于武林高手而言,那是直接去掉一個枷鎖。
這功法時時刺激那些部位,豈能坐懷不亂?所以必然像吃了激素,動作會很快。
快,就是辟邪劍譜的特色。
“只是代價也太大了?!饼嫲讟憧蓻]有揮刀自宮的想法。
一連花費兩天時間,確認背熟秘籍內(nèi)容后,龐白樸出去買回一副文房四寶,在劍譜最后加上一句蠅頭小字——“便不自宮,也能成功”。
月光如水,照在那行新添的小字上,墨跡未干,泛著微微的光。他等到夜晚,將劍譜放回林家老宅原來的位置。
八日后的黃昏,殘陽如血。
林平之一襲錦袍策馬而歸,身后跟著三五鏢師。
這位福威鏢局的少鏢主面色凝重,往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早已不見蹤影。
他匆匆翻身下馬,連聲催促道:“快關(guān)大門!”
沉重的朱漆大門轟然閉合,連帶著將最后一縷夕照也隔絕在外。
龐白樸在暗處目睹這一切,眼中精光一閃,暗道:“看來青城派終于動手了?!?/p>
是夜,月隱星稀。
他換上一身夜行衣,如鬼魅般隱在福威鏢局對面的屋檐下。
不多時,幾道黑影翻墻而入,正是青城派弟子。
這些人身手矯健,卻處處透著股陰狠勁兒,活像一群嗅到血腥的豺狼。
林平之在院中持劍而立,劍尖微顫。
這位錦衣玉食的少鏢主,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但他仍強撐著喝道:“何方鼠輩,敢夜闖我福威鏢局!”
回應(yīng)他的是一陣怪笑。
青城弟子如貓戲鼠般來回游走,時不時突施冷箭。
林平之左支右絀,白凈的面皮漲得通紅,顯然已亂了方寸。
待得青城派眾人退去,龐白樸悄然尾隨最后一人。行至暗巷,他倏然出手,一記手刀劈在那人后頸。
青城弟子悶哼一聲,暈倒在地。月光下,那柄青城派配劍泛著幽幽冷光。
“借劍一用。”龐白樸輕聲道。他拾起長劍,指尖輕彈劍身,錚然作響。
之后一連四夜,青城派弟子如鬼魅般襲擾福威鏢局。
他們來去如風(fēng),專挑夜深人靜時出手,將偌大的鏢局攪得人心惶惶。
鏢師們徹夜難眠,連馬廄里的駿馬都焦躁不安,時不時發(fā)出驚恐的嘶鳴。
直到第五日黃昏,一個渾身是血的鏢師踉蹌逃回,林震南方才如夢初醒。
“是...青城派...”鏢師氣若游絲地吐出這幾個字,便昏死過去。
林震南臉色驟變,當(dāng)即召集鏢局高手嚴(yán)陣以待。
這位總鏢頭雖在江湖上混跡多年,卻終究是個生意人,何曾想過會與名門大派結(jié)下這等血仇?
當(dāng)夜。
龐白樸身著夜行衣,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飄上房梁,冷眼旁觀著這場貓鼠游戲。
青城弟子這次攻勢更猛,鏢局眾人左支右絀。
林震南親自上陣,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卻已是強弩之末。
就在青城派弟子又一次退去,福威鏢局眾人精疲力竭之際,暗處的龐白樸手腕一抖,一道寒光自暗處激射而出!
“啊——”
林震南的慘叫聲劃破夜空。
那柄青城派配劍不偏不倚,正中其根之要害。
王夫人手中的燈籠“啪”地落地,燭火在青石板上跳動幾下,映照出她慘白的臉色。
“相公!”
“爹!”
龐白樸沒有多看一眼這混亂場面,身形如鬼魅般幾個起落,轉(zhuǎn)眼消失在福州城的街巷深處。
回到住處,龐白樸從容地?zé)龤б剐幸?,又打來清水將灰燼沖凈。盤坐床榻細細思量,確認行動毫無破綻后,這才安然入睡。
而此時福威鏢局內(nèi),卻是一片愁云慘霧。
林震南痛得昏死過去,王夫人顫抖著為他包扎傷口。燭光下,這位平日雍容華貴的夫人面色鐵青,眼中時而閃過母狼般的兇光。
林平之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錦靴踩得地板吱呀作響,俊秀的臉上寫滿惶恐與憤怒。
“娘,這到底怎么辦?”少年聲音發(fā)顫,“青城派眼看就要大舉進攻了。”
王夫人手中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之色。她望著兒子稚氣未脫的面容,終究沒有回答。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遠遠傳來,已是三更時分。
王夫人將浸透血水的棉布扔進銅盆,清水頓時泛起猩紅。她強壓下喉頭的哽咽,啞聲道:“平之,你去歇著吧,這里有娘照看?!?/p>
林平之攥著劍柄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聲音里帶著哭腔:“娘,孩兒如何睡得著?爹他...他...”
燭火搖曳間,王夫人鬢邊的銀絲格外刺目。她顫抖著為昏迷的丈夫掖好被角,終究沒能忍住那滴滾燙的淚:“你都瞧見了...你爹的...的根...斷了...”
“畜生!”林平之暴起,佩劍“錚”地抽出鞘,“青城派算什么名門正派?這般下作手段,連綠林匪類都不如!我這就去...”
“跪下!”
王夫人一聲厲喝,驚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她一把拽住兒子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皮肉:“你這是要往閻王殿里闖?你若有個閃失...”話到此處,這位剛強的婦人終于崩潰,淚水決堤而下,“叫我們...叫我們林家...”
林平之被母親扯得一個踉蹌,佩劍“咣當(dāng)”墜地。他望著母親斑白的鬢角,像被抽走全身力氣般癱坐在地。他倔強地仰著臉,任淚水在臉上縱橫,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隱約傳來。王夫人顫抖著撫上兒子發(fā)頂,指尖沾到冰涼的淚。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摸著尚在襁褓中的平之,那時丈夫意氣風(fēng)發(fā)地說:“我林家后繼有人”。
銅盆里的血水映著燭光,晃得人眼睛發(fā)疼。
……
日上三竿,龐白樸才悠悠轉(zhuǎn)醒。他伸了個懶腰,輕聲吟道:“大夢誰先醒,平生我自知?!?/p>
銅壺里的水咕嘟作響,他慢條斯理地焚香沐浴。溫?zé)岬脑?,琥珀色的美酒在夜光杯中蕩漾。淺酌一口,只覺通體舒坦:“人生到處從容啊。”
半個時辰后,他換上一襲素白長衫。腰間碧玉溫潤,衣袂飄飄如流云。銅鏡中映出的青年眉目如畫,恍若謫仙臨世。背上古琴,信步出門,向著城中最好的酒樓走去。
“客官樓上請——”小二殷勤引路。
臨窗而坐,點了幾樣時令珍饈。
龐白樸將古琴橫置案上,指尖輕撫琴弦。
《梅花三弄》的旋律如清泉般流淌而出,霎時間,整個酒樓鴉雀無聲。
琴音時而如寒梅初綻,清冷孤高;時而似暗香浮動,沁人心脾。那些推杯換盞的食客們,不知不覺都放下了筷子。連跑堂的小二也倚著柱子,聽得入神。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p>
一曲終了,余韻未散之際,樓上忽然傳來清朗的吟誦聲。那聲音溫潤如玉,卻又透著幾分超然物外的灑脫。
龐白樸抬頭笑道:“樓上的兄臺,何不下來共飲一杯?”
半晌無人應(yīng)答。掌柜匆匆過來,躬身道:“公子,那位客官已經(jīng)走了。您的酒錢他已付過,特意囑咐老朽告知一聲?!?/p>
“走了?”龐白樸挑眉道,“我并未見人下樓啊?!?/p>
掌柜壓低聲音道:“那位是位高人,直接從窗口...”說著做了個飛身的手勢。
“真可惜。”龐白樸輕嘆道,“緣慳一面。”
待掌柜退下,他執(zhí)杯獨酌,眼中若有所思。溫文爾雅,又能飛檐走壁——這個時辰出現(xiàn)在福州城的高人,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窗外落葉打著旋兒飄過,龐白樸的思緒也隨之流轉(zhuǎn)。
酒菜上桌,他剛舉箸欲食,酒樓大門被一群勁壯漢子推開。
這些人腰懸制式長劍,迅速控制出入口。最后踱入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道人,雖形貌不揚,卻步履如風(fēng),雙目如電,周身散發(fā)著凌厲氣勢。
“青城派,余滄海...”
龐白樸一眼認出那些長劍,正是昨夜助林鎮(zhèn)南去勢所用式樣。再看這道人的形貌,必是余滄海無疑。
“約莫比二師父略強半籌。”
就在余滄海即將登樓之際。
【變動命數(shù)-1】
默默點開平手帝光環(huán),龐白樸忽然舉杯相邀道:“這位仙風(fēng)道骨的道長,可否賞臉共飲一杯?”
“鏘鏘鏘——”
十余柄長劍同時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滿堂生輝。
青城弟子個個目露兇光,只待自家掌門一聲令下。
余滄海腳步一頓,這幾天因為死了個兒子,他心情一直很不好,聞言陰冷的目光掃來,厲聲道:“邪道妖人,也配與本座共飲?”
話音未落,腰間長劍已然出鞘,如毒蛇吐信般直刺龐白樸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