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和陳宇的初識,始于高一開學(xué)典禮那個悶熱的初秋午后。他是新來的轉(zhuǎn)校生,
作為新生代表上臺發(fā)言。聚光燈打在他身上,能清晰看見他額角滲出的汗珠。
握著話筒的手微微顫抖,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刺耳的電流嘯叫聲突然響起,話筒徹底罷工。
他僵在臺上,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窘迫像潮水般淹沒了他。我坐在前排,
鬼使神差地撕下一張便簽紙,連同我的筆一起遞過去,壓低了聲音:“喏,應(yīng)急。
”他猛地轉(zhuǎn)頭,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倉惶和感激。飛快接過,就著講臺邊緣,
幾乎是以一種撲救的姿態(tài),刷刷地記下講稿的關(guān)鍵部分。他舉著那張紙,
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總算撐完了發(fā)言。下臺后,他在涌動的人群里找到我,
耳朵尖紅得幾乎透明,聲音有些急促:“同學(xué),謝謝你!我叫陳宇?!焙髞?,
我們分到了同一個班。他成績中上,特別是數(shù)學(xué),思路清晰得像一條筆直的射線。
我常捧著習(xí)題去問他,他從不推辭,講解耐心細致。字跡清雋的筆記本也總是慷慨地借給我。
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和少年心事微醺的味道。高二下學(xué)期情人節(jié),
他塞給我一盒包裝歪歪扭扭、絲帶系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懊呙撸摇蚁矚g你!
”他那時的眼神躲閃又充滿期待。那笨拙的包裝,像極了少年人鼓噪的心跳。我們在一起了。
像所有初嘗情滋味的少年人,他會因為我多帶了一份早餐而開心一整天。
會在值日時默默幫我擦掉黑板高處我夠不到的角落。
會在我感冒時翻墻跑出校外買一碗滾燙的皮蛋瘦肉粥。那時,我以為,
那就是青春里全部最純粹的真誠。我以為那笨拙的巧克力盒子,就是盛放未來的容器。
25月20號下午5點10分。當(dāng)最后一場模擬考試的收卷鈴聲尖銳地劃破緊繃的空氣,
如同割開了勒在所有人神經(jīng)上的弦??紙鰞?nèi)外瞬間爆發(fā)出混雜著狂喜與解脫的喧囂。
汗味、試卷的油墨味、青春的躁動氣息洶涌澎湃。我逆著人潮,攥緊口袋里的手機,
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掐出幾道深陷的月牙痕。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沉甸甸地下墜。
目標(biāo)明確——帝景酒店。陳宇的信息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屏幕上:“蘇眠,晚上見,
帝景808?!睕]有稱謂,沒有溫度,只有命令式的通知。這不像他,或者說,
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他。那個曾經(jīng)只會帶我去校門口廉價奶茶店約會,
信誓旦旦說著“省錢給我們未來”的男孩。為了維護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我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家境。甚至不惜為此與家里鬧僵,幾乎斷了聯(lián)系。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我好像都快記不清了。3高三他生日,我拒絕了家里的錢,
靠著省下的平時省下的錢和攢下來的獎學(xué)金,買下他念叨了很久的限量款A(yù)J。
他接過鞋盒時,眼睛里迸發(fā)出的光芒,亮得幾乎灼人:“念念,你真好!等我以后出息了,
給你買最好的!”那光芒曾是我世界里最亮的星辰。他媽媽突發(fā)重病住院,
手術(shù)費缺口像個無底洞。他焦頭爛額,整夜失眠。我第一次放下堅持,低聲下氣地求了媽媽,
讓她以“匿名好心人”的名義悄悄墊上了那筆錢。
甚至每天中午他飯盒里比我豐盛得多的午餐……點點滴滴,都浸透了我的“心甘情愿”。
4他說害怕大學(xué)異地戀會成為我們的阻礙。在高三沖刺最關(guān)鍵的時刻,
我做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在模擬考試中,壓著做題速度,刻意空出幾道我會做的大題。
成績單上的名次像斷線的風(fēng)箏般直線下滑。老師眼里的惋惜,父母焦慮的嘆息,
閨蜜恨鐵不成鋼的痛罵……我都默默咽下。然而,當(dāng)他拿著分數(shù)比我高出許多的試卷,
嘴角揚起那抹帶著得意和輕松的笑容,對我說“念念別灰心,有我在”時,
我竟荒謬地覺得一切都值得。我偷偷復(fù)印了他的志愿表。
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穩(wěn)操勝券的第一志愿,改成了他預(yù)估分數(shù)能上的那所普通一本。
他在朋友面前半開玩笑地說“念念單純,沒見過什么世面”、“女孩子嘛,
書讀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從不反駁,甚至配合地低下頭,
扮演著他需要的那個溫順、依賴的“附屬品”。我以為那叫愛,叫無底線的包容。
直到此刻奔向帝景酒店的路上,冷風(fēng)灌進喉嚨,才驚覺那或許只是自我感動式的沉淪。
5踏進帝景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道刺眼的光芒,
晃得我眼前發(fā)慌。心口那團堵著的東西幾乎要炸開。目光穿過衣著光鮮的人群,
像精準的雷達,鎖定了電梯口——陳宇正摟著一個穿著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姿態(tài)親昵得刺眼。
那件連衣裙!去年我生日,他特意陪我在專柜挑了很久,
信誓旦旦地說只有這個顏色才最襯我……此刻,它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廉價抹布,
裹在另一個女孩身上。陳宇也看見了我。臉上沒有一絲意外或慌亂,
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他甚至懶得擠出半分敷衍的歉意,直接開口,
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佻:“蘇眠?來了。正好,給你介紹下,王莉莉,我女朋友。
”王莉莉撇著嘴,挑剔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從我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掃到簡單的T恤。
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飾:“宇哥哥,這就是你那個前女友啊?嘖,挺……樸素的嘛。
”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背景的喧囂被抽離。心底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
隨之而來的不是預(yù)想中的撕心裂肺,反而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明。
像長久籠罩的迷霧被狂風(fēng)吹散,露出了底下嶙峋的真相。原來如此。
原來那些“未來”的承諾,那些小心翼翼的維護,都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幻覺。
我以前看到別人說,人的相遇總是有道理,不是恩賜,就是教訓(xùn)。陳宇,
大概就是命運給我的、刻骨銘心的一課?!袄碛赡??”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像是在問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問題。理由重要嗎?
也許只是為了給自己這幾年錯付的青春,畫上一個不甘心的句點,一個必須親自刻下的句號。
陳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手臂更緊地攬住王莉莉的腰,
仿佛在炫耀一件價值連城的戰(zhàn)利品:“理由?莉莉爸開邁巴赫!你懂什么是邁巴赫嗎?
頂級豪車!再看看你?”他故意拖長了尾音,目光掃過我的衣著。
臉上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鄙夷,“怕是連明年的復(fù)讀費都掏不起吧?
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懂嗎?”“邁巴赫?”我輕聲重復(fù)。這三個字在舌尖滾過,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荒誕感。6陳宇把我的沉默錯認為崩潰和絕望。
嘴角咧開一個自以為勝利的弧度,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寬宏大量”:“看開點吧,蘇眠。
別糾纏了,以后也別再聯(lián)系了?!闭f完,他像是急于擺脫什么臟東西,
迫不及待地攬著王莉莉,轉(zhuǎn)身走向那扇鍍著金邊、象征著他向往世界的電梯門。我沒動。
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站在原地。電梯光亮的金屬門緩緩閉合,清晰地映出他們依偎的身影。
王莉莉肩上那個晃眼的鏈條包,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隳蝺旱慕?jīng)典款!一個多月前,
媽媽提過一句,衣帽間里少了一個同款,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記錯了地方…7蘇宅我推開厚重的家門,
熟悉的暖意包裹了她。父親蘇正宏坐在沙發(fā)看報紙,母親林婉在旁翻看畫冊。聽到動靜,
兩人同時抬頭。“爸,媽,”我聲音微啞,停在玄關(guān)?!拔一貋砹恕!蹦赣H立刻放下畫冊,
快步走來,她張開雙臂,緊緊擁抱蘇眠。懷抱溫暖,帶著熟悉馨香,蘇眠鼻子一酸,
眼淚無聲滑落。“傻孩子,”母親聲音哽咽,輕拍她的背。“回來就好。”父親也站起身,
走近。他目光深沉,帶著關(guān)切,落在蘇眠身上?!拌浦鍪裁矗俊备赣H開口,聲音沉穩(wěn),
“進來坐?!蔽乙姥宰叩缴嘲l(fā)坐下,母親緊挨著她,握緊她的手。“爸,媽,”我鼓起勇氣,
聲音清晰了些,“對不起,讓你們擔(dān)心了。以前是我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知道錯了就好?!备赣H聲音溫和了些,他拿起紫砂壺,倒了杯溫茶,推到蘇眠面前。
“彎路走過不怕,”父親說,“能回頭就好。能看清,就不晚?!蔽铱聪蚰赣H,
眼中仍有歉意?!皨尅蹦赣H輕拍她的手背,眼神溫柔?!皠e說傻話,” 母親道,
“你是我們的女兒。家永遠在這里,等你?!薄澳莻€人…那些事…都過去了?
”母親小心地問。我用力點頭,眼神堅定清亮。母親臉上露出真切欣慰,“看清楚就好。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备赣H拿起茶幾上的小相框。里面是蘇眠初中捧著獎杯的燦爛笑容。
“記住你是誰,” 父親語氣鄭重,“蘇正宏的女兒?!薄安皇菫榱诉w就別人而活。
更不該委屈自己。一時的糊涂不算什么,”父親看著她,目光帶著期許。“醒了,
就一切都來得及?!薄昂煤脺蕚?。缺什么,想要什么,家里都有?!薄疤K家的大小姐,
就該昂首挺胸,去看更廣闊的天地!”聽著父母堅定的話語。我心底最后一絲陰霾徹底消散。
感到久違的輕松和篤定充滿心間。“嗯!” 我用力點頭,笑容燦爛,如釋重負?!鞍郑瑡?,
謝謝你們!”“我一定好好的!”父親看著女兒久違的明媚笑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
他拿起手邊的財經(jīng)報紙?!班牛?父親淡淡道,“這才像話?!薄耙院蟮穆罚L著呢。
”廚房飄來燉湯的濃郁香氣。陽光斜照進客廳。家的溫暖,無聲地包裹著一切。
8一個月后我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來,屏幕上顯示著“中國郵政特服號”。
一條白底藍字的短信,簡潔,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蘇眠同學(xué):恭喜!
你已被北京大學(xué)光華管理學(xué)院正式錄取……”“北京大學(xué)”四個字,像一束強光,
瞬間刺穿了籠罩在我世界里的所有陰霾和冰冷。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隨著這行字,
從腳底升起,灌注四肢百骸。窗外,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光怪陸離。映在眼底,
卻不再令人眩暈,反而像鋪開了一條通往未來的、堅實的光路。幾乎是同時,
另一條信息彈出:“蘇小姐,您委托出售的那輛邁巴赫S680,買家已付全款,手續(xù)辦妥。
”那輛曾沾著陳宇和王莉莉廉價香水味的車,此刻在我心里,
就像處理掉了一塊令人作嘔的污垢。清除污垢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舒坦和解脫。
咖啡廳推開門,熟悉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旌现Х榷勾己竦南銡鈸涿娑鴣怼?/p>
吧臺后,一位穿著簡單白T恤和洗舊牛仔褲的年輕男人背對著門口,
正低頭專注地整理著咖啡器具。他身形挺拔,肩線流暢,動作間透著一種沉靜的韻律感。
似乎是聽到風(fēng)鈴聲,他轉(zhuǎn)過身來。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怔住了。他的輪廓分明,鼻梁高挺。
瞳仁顏色偏淺,像深秋時節(jié)沉靜的潭水,帶著一種天生的疏離感??蛇@張臉……莫名地熟悉,
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塵埃感?!昂瓤Х龋俊?他開口。聲音清冽干凈,
如同山澗清泉擊打在石頭上。我下意識地點點頭。目光卻還停留在他臉上,
試圖捕捉記憶深處的碎片。他也不多問,仿佛早已了然,轉(zhuǎn)身熟練地操作起咖啡機。
研磨聲響起,蒸汽氤氳。我看著他流暢而專注的側(cè)影,那種熟悉感越來越強烈。
零星的畫面在腦海中閃爍:夏夜的蟬鳴,床頭一盞散發(fā)著柔和藍光的星星小夜燈。
還有一個總是沉默卻會在她摔倒時遞上創(chuàng)可貼的鄰家哥哥的身影……“你……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