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草葉上時,陳扶生已坐在崖邊的青石上。
昨夜那場雨把土坡浸得發(fā)黏,遠處河谷里飄來潮濕的水汽,混著新翻泥土的腥氣——那是部落遷徙到這片高地的第三個黎明,也是重建糧倉的首日。
他望著崖下忙碌的身影,腳踝處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那是上周為躲避山洪時被碎石劃破的,阿炎用嚼爛的草藥給他敷了三天,紅腫才漸漸消下去。
此刻阿炎正掄著最大的那柄木槌,黝黑的脊背在晨光里泛著油光,每一次俯身都帶動臂上的肌肉繃緊,像蓄勢的豹子。
“嘿喲——夯!”
號子聲突然炸響,嚇飛了崖邊啄食草籽的麻雀。
六個精壯的族人圍著木槌起落,赤腳深陷在混了茅草的濕泥里,每一步挪動都帶起黏稠的聲響。
他們的腳趾蜷曲著抓牢地面,小腿上的青筋像老樹的根須般暴起,汗水順著下頜線滴進泥土,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陳扶生低頭摩挲著掌心的繭子。這些天他總想起遷徙前的夜晚,阿炎舉著火把站在坍塌的糧倉前,火光映著他被煙熏黑的臉頰,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只要人還在,就有法子?!?/p>
那時陳扶生以為這不過是句寬慰,直到今早看見族人們從河谷背來三十多捆曬干的茅草,連最年長的婆婆都佝僂著腰,把撿來的陶片一片片碼在石基旁。
“哥哥?!?/p>
陳扶生仿佛聽到一陣稚嫩的呼喚,將他的思緒拉回。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丫頭正仰著臉,手里舉著朵紫瑩瑩的小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
是阿蠻,部落里最小的孩子,天生喑啞,卻總愛追著人咿咿呀呀地比劃。她把花遞到陳扶生面前,又指著東邊泛起魚肚白的天空,小臉上沾著泥污,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陳扶生接過花,指尖觸到花瓣的薄嫩,忽然想起自己行囊里那本被雨水泡得發(fā)漲的藥書。書里說有種紫草能治咳疾,或許這野花便是它的祖先?
他把花別在丫頭的辮梢,換來她一串咯咯的笑聲,像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青石上。
“阿蠻,過來幫婆婆遞草繩?!毖孪聜鱽韹D人的呼喚,丫頭立刻像只受驚的小鹿,踩著泥坑跑了下去,辮梢的紫花在風里一晃一晃。
“她爹去年冬天沒挺過去?!卑⒀撞恢螘r走了過來,手里攥著塊粗麻布擦汗,“那場雪太大,儲存的谷子只夠撐到開春。”他望著丫頭的背影,喉結(jié)動了動,“以前在老營地,糧倉能堆到頂梁,孩子們冬天還能啃上谷餅。”
陳扶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族人正把編好的藤筐一層層疊在石基上,筐沿插著的荊棘叢能防野獸。
有個瘸腿的少年正踮著腳往筐里填曬干的野麥,每填一把都要扶著筐沿喘口氣——陳扶生記得他,遷徙時被毒蛇咬了腳踝,是阿炎用嘴吸出的毒液。
“夯土要七天,編筐還得三天?!卑⒀缀鋈婚_口,聲音里帶著泥土的厚重,“等糧倉立起來,我就帶著青壯去河谷對岸種谷子。
那里的土肥,去年我看見野麥長得比人還高。”他抬手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等收了新谷,就多養(yǎng)幾頭母羊。來年春天,就能有小羊羔了?!?/p>
陳扶生望著他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側(cè)臉,忽然想起昨夜守夜時,阿炎把自己的獸皮毯悄悄蓋在了蜷縮在篝火旁的孩子們身上。那時月光正照在阿炎的睫毛上,像落了層白霜。
遠處的號子聲又起,這次格外響亮,混著孩子們追逐打鬧的笑聲,在河谷里蕩出很遠。
陳扶生低頭看向掌心,那朵被丫頭塞過來的紫花不知何時被他攥得溫熱,花莖上的絨毛蹭著皮膚,像有什么東西正順著血脈悄悄扎根——或許是希望,或許是別的什么更沉的東西,比崖下的泥土還要扎實。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朝著夯土的人群走去。腳踝的傷口還在疼,但此刻他只想走上前,握住那柄沉重的木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