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的銅鶴香爐里，殘灰凝結成扭曲的形狀，像極了煤礦井口的絞架。陸瑤坐在紫檀木梳妝臺前，黃銅鏡面蒙著層青灰色的霧，擦了三次都擦不凈。鏡中她的臉浮在半空，后頸那枚銅錢大的青斑正微微發(fā)燙，像揣了塊剛從煤窯里掏出來的烙鐵。
“哥，我怕?！?她指尖絞著發(fā)尾，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絲。桃木梳齒剛碰到發(fā)梢，整把梳子突然震顫起來，齒縫里鉆出幾縷黑絲，在空氣中蜷成小蛇的模樣。陸衍站在她身后，看見鏡中自己的影子正慢慢變淡，領口處露出的青斑與妹妹后頸的印記形成詭異的對稱。
沈氏送來的銀剪子放在描金妝奩里，剪刃泛著冷光，倒映出七道細小的人影。陸瑤深吸一口氣，抓起剪刀就要下手，手腕卻被陸衍按住。他注意到妹妹耳后新長出的絨毛 —— 那顏色比墨還黑，根根直立如鋼針，與煤礦巷道里用來支撐的鋼釬一模一樣。
“我來吧?！?陸衍接過剪刀，金屬冰涼刺骨，像握了塊從井底撈上來的冰。第一縷發(fā)絲落下時，廂房的自鳴鐘突然 “當” 地響了一聲，鐘擺停在三點位置，與父親書房那只倒轉(zhuǎn)的掛鐘如出一轍。發(fā)絲觸到地面的瞬間，竟像活物般彈跳起來，在空中劃出弧線，與其他落發(fā)纏成一股。
七縷。不多不少，正好七縷。
陸瑤突然尖叫起來。那些纏成股的發(fā)絲正順著她的裙擺往上爬，在腳踝處結成細小的繩結。陸衍慌忙用剪刀去挑，卻發(fā)現(xiàn)發(fā)絲越剪越多，斷口處冒出暗紅的汁液，滴在青磚地上暈成極小的血珠。他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本《商業(yè)通論》第 7 頁的折角，還有算盤上那些帶牙印的算珠 —— 所有的異常都繞著這個數(shù)字打轉(zhuǎn)。
“它們在數(shù)?！?陸瑤突然喃喃自語，眼神空洞地盯著鏡中，“一、二、三…… 到七的時候，井里的鎬頭就該響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梳妝臺邊緣，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些痕跡迅速變暗，竟?jié)B出煤渣般的灰黑色粉末。
陸衍蹲下身查看地板縫。那些鉆進縫隙的發(fā)絲正在里面劇烈扭動，像無數(shù)條受驚的蚯蚓?？p隙深處隱隱傳來滴水聲，與煤礦井口滲漏水的節(jié)奏完全一致。他用銀簪撬開一塊松動的青磚，一股濃烈的硫磺味撲面而來，磚下的泥土里嵌著細小的骨骼，拼起來像半截礦工的指骨。
“光緒二十一年，三小姐也是在這梳妝臺前剪的發(fā)?！?福伯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拐杖篤篤地敲著門檻，“老奴當時在外間伺候，聽見發(fā)絲在地板下哭，像剛出生的貓崽?！?他掀開粗布褂子，露出左肩上碗口大的疤痕，“這是那年被地脈咬的，您看這牙印，是不是和算珠上的一模一樣？”
陸衍湊近細看，疤痕邊緣的齒痕深淺不一，確實與賬房先生算盤上的印記毫無二致。他突然想起守礦人老陳缺了一小塊的耳朵，還有契約堂門縫里那些缺耳的黑影 ——1905 年透水事故的記載里，遇難礦工都是被井壁擠掉了左耳。
“別碰那些頭發(fā)。” 福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鐵鉗般用力，“它們認主，沾了誰的氣，就會把地脈引到誰身上?！?他指向窗外，石榴樹的枝椏正在月光里搖晃，七個青果對著東廂房的方向，果皮上浮現(xiàn)出模糊的人臉。
陸瑤突然抓住陸衍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哥，你看鏡子！” 黃銅鏡面不知何時變得清亮，映出梳妝臺下的景象 —— 無數(shù)根黑發(fā)從地板縫里鉆出來，在地面織成一張網(wǎng)，網(wǎng)眼處滲出細小紅珠，慢慢匯成煤礦巷道的形狀。而網(wǎng)的中心，正對著陸瑤的椅子。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鏡中陸瑤的后頸，青斑已經(jīng)擴散到耳垂，那些類似巷道的紋路里，似乎有東西在緩緩移動。陸衍猛地回頭，卻只看到妹妹蒼白的脖頸，青斑安靜地伏在那里，像塊凝固的淤青。
“是地脈在看?！?福伯的聲音帶著哭腔，“它透過鏡子在選祭品。光緒年間那次，三小姐的影子在鏡里被頭發(fā)纏成了粽子，七天后就……” 他突然住嘴，驚恐地盯著陸瑤的頭發(fā) —— 那些剛剪下的發(fā)絲正在妝奩里蠕動，慢慢纏上銀剪子的把柄，在上面刻出螺旋狀的紋路，與煤礦絞車的鋼絲繩一模一樣。
陸衍突然想起父親字條上的話：“初一卯時，契約堂點七盞燈，燈芯用瑤兒的發(fā)。” 他抓起一縷纏成股的黑發(fā)，觸感粗糙如砂紙，湊近鼻尖輕嗅，隱約有淡淡的血腥味。這發(fā)質(zhì)與管家遞來的黑傘骨上纏著的頭發(fā)、留聲機唱盤里嵌著的絲線，分明是同一種。
“它們早就認上瑤兒了?！?沈氏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個黑漆托盤，上面放著七個小巧的煤油燈盞，“從她出生那天起，西跨院的井就沒干過。”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腕間的紗布又滲出了血，滴在托盤上，與燈盞的銅邊一觸，立刻凝成暗紅色的銹跡。
陸衍注意到，每個燈盞的底座都刻著極小的 “陸” 字，邊緣布滿細密的劃痕，像是被牙齒啃過。這讓他想起軍閥副官留下的龍紋銅墨盒，還有契約堂木門上那些帶牙印的銅釘 —— 所有與契約相關的銅器，都帶著這種詭異的痕跡。
“得用新剪的頭發(fā)做燈芯。” 沈氏拿起一縷發(fā)絲，動作輕柔得不像在處理詛咒之物，“要纏在燈芯草上，每根纏七圈。纏的時候不能說話，一開口，地脈就知道你在怕它。” 她的指尖劃過陸瑤的發(fā)間，帶出幾粒黑色的顆粒，落在托盤里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煤渣落地。
陸衍突然發(fā)現(xiàn)妹妹發(fā)間藏著的煤渣比之前更多了。他捻起一粒放在掌心，用指甲碾開，灰黑色粉末立刻散開，在皮膚上留下無法抹去的印記。這與煤礦老礦工指甲縫里嵌著的煤塵毫無區(qū)別，甚至連那種嗆人的硫磺味都分毫不差。
“洗不掉的?！?沈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帕子擦拭陸瑤的頭發(fā)，“地脈的東西，沾了就跟一輩子。你爹年輕時去礦上視察，回來后三個月，痰里都帶著煤渣?！?她突然壓低聲音，“其實你出生那天，接生婆也在你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過這個，只是被我瞞下來了?！?/p>
陸衍心頭一震。他想起自己左胸的青斑，想起父親書房鏡子里自己后頸突然出現(xiàn)的印記 —— 難道自己也和妹妹一樣，從出生起就被地脈盯上了？母親從未提過這些，就像她隱瞞火堆里的 “趙” 字布帶、隱瞞紅布包裹里的半塊玉佩一樣。
“別愣著?！?沈氏把一盞燈盞推到他面前，“你來纏燈芯，男人的陽氣重，能鎮(zhèn)住些。” 她拿起一根燈芯草，放在陸瑤剛剪下的發(fā)絲中間，“記住，七圈，不多不少。當年你祖父就是多纏了一圈，契約堂的燈滅了三天，礦上就塌了七號井。”
陸衍屏住呼吸，開始纏繞發(fā)絲。黑發(fā)碰到燈芯草的瞬間，突然劇烈收縮，勒得草莖發(fā)出細微的斷裂聲。他強忍著不適繼續(xù)纏繞，數(shù)到第七圈時，發(fā)絲突然停止掙扎，溫順地貼在草莖上，顏色慢慢變深，像吸飽了墨汁。
就在此時，梳妝臺的抽屜里傳來 “窸窸窣窣” 的聲響，像是有東西在里面抓撓。陸瑤嚇得縮起肩膀，沈氏卻面無表情地說：“打開看看。” 陸衍拉開抽屜的瞬間，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里面堆滿了纏著細銅絲的黑發(fā)，足足有七縷，每一縷都纏著七圈銅絲。
“是前幾年準備的?！?沈氏拿起一縷，銅絲在她指間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每年都剪一些存著，就怕…… 就怕真有這么一天。”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指尖的血珠滴在銅絲上，立刻被吸收進去，讓那些金屬絲泛起暗紅色的光澤。
陸衍注意到，抽屜底部刻著密密麻麻的日期，最早的是民國元年，最近的是去年。每個日期旁邊都畫著簡單的符號，有的是煤礦井口，有的是月亮，還有的是龍形圖案。他突然明白，母親早就知道妹妹會成為祭品，這些頭發(fā)是她多年來無聲的準備。
“銅絲是用煤礦的鐵軌融的。” 沈氏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語，“老輩人說，地脈怕鐵器，尤其是沾過礦工血的鐵器。1905 年透水后，礦上用鐵軌把七號井封了三年，就是為了鎮(zhèn)住里面的東西?！?她把纏好銅絲的頭發(fā)放回抽屜，動作輕柔得像在埋葬什么。
窗外突然刮起一陣風，石榴樹的葉子嘩啦啦作響，七個青果在枝椏間搖晃，像七個懸著的人頭。陸衍看向銅鏡，鏡中的東廂房變得模糊不清，梳妝臺下的黑發(fā)織成的網(wǎng)正在擴大，網(wǎng)眼處的紅珠越聚越多，幾乎要漫到他的腳邊。
“差不多了?！?沈氏把七盞纏好燈芯的煤油燈擺成圓形，“初一卯時之前，要放在契約堂的供桌上。記住，燈盞之間的距離必須一樣，差一分一毫，就會召來不該來的東西?！?她突然抓住陸衍的手，把那縷纏著銅絲的頭發(fā)塞進他掌心，“這個你帶著，或許能有用?！?/p>
陸衍握緊頭發(fā)，觸感冰涼堅硬，像握著根細小的鐵鏈。他看向妹妹，陸瑤正盯著銅鏡發(fā)呆，鏡中她的影像已經(jīng)變得模糊，后頸的青斑像塊活物般起伏著。而銅鏡邊緣，不知何時爬上了細密的黑發(fā)，在鏡面刻出歪斜的 “7” 字。
夜里，陸衍被一陣低語聲吵醒。聲音來自東廂房的方向，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有人在用吳語念叨著什么。他悄悄走到妹妹門口，透過門縫往里看 —— 梳妝臺上的七盞燈盞不知何時被擺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狀，燈芯在無風的情況下微微跳動，而那些白天剪下的發(fā)絲，正從地板縫里鉆出來，慢慢纏上燈盞的底座。
更詭異的是，梳妝臺的抽屜半開著，里面的七縷黑發(fā)正發(fā)出幽幽的綠光，每縷頭發(fā)上的銅絲都繃得筆直，像七條蓄勢待發(fā)的蛇。陸瑤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嘴角卻掛著詭異的微笑，后頸的青斑在月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陸衍突然想起福伯的話：“地脈喜歡干凈的祭品?！?他低頭看向掌心那縷纏著銅絲的頭發(fā)，銅絲上的暗紅色光澤正在變亮，仿佛有血液在里面緩緩流動。而遠處的契約堂方向，隱約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正慢慢向東廂房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