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別墅死水般的寂靜和顧承燁日益衰敗的身體中,艱難地向前爬行。高燒雖然暫時退去,但極度的虛弱、長期的絕食和深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讓顧承燁如同一盞油盡燈枯的殘燭。他依舊固執(zhí)地守在那個房間,守著嬰兒床中央的黑色方盒,像守著一個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夢。拒絕進(jìn)食,拒絕治療,拒絕任何人的靠近。管家老陳只能每天將溫?zé)岬牧魇澈颓逅旁陂T口,再原封不動地端走。顧承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皮膚蠟黃,眼窩深陷如同骷髏,只有那雙偶爾望向骨灰盒的眼睛,還殘留著一絲非人的、執(zhí)拗的光。
別墅的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老陳憂心如焚,卻又束手無策。他知道,顧承燁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在主動走向那個早已為他敞開的、冰冷的終點?;蛟S,對他而言,那才是解脫。
直到那一天。
林曉再次登門。這一次,她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穿得張揚。一身素凈的米白色職業(yè)套裝,妝容清淡,甚至刻意掩飾了眼底的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她手里拿著的不再是離婚協(xié)議,而是一份厚厚的、裝幀精美的企劃書。
“陳管家,”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和,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我來找承燁。公司有個非常重要的并購項目,需要他親自簽字授權(quán)。董事會……都在等?!彼桃鈴?qiáng)調(diào)了“董事會”三個字,暗示著事情的重要性。
老陳擋在通往二樓的主樓梯前,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憊。“林小姐,顧總現(xiàn)在的狀況,你很清楚。他不見任何人,更不可能處理公司事務(wù)。”
“陳伯!”林曉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急切,又迅速壓下去,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我知道他難過,但公司不能垮?。∵@是他父親一生的心血!這個并購案關(guān)系到集團(tuán)未來十年的發(fā)展,幾十億的盤子,上千人的飯碗!他現(xiàn)在這樣……我理解,但總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我是他的妻子,我有責(zé)任……”
“妻子?”老陳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砸在地面,帶著刺骨的寒意,“顧總從未承認(rèn)過那場婚禮。林小姐,請回吧。顧總需要靜養(yǎng)?!彼匾饧又亓恕办o養(yǎng)”兩個字,目光銳利地掃過林曉。
林曉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她捏緊了手中的企劃書,指節(jié)泛白。顧承燁的拒簽和徹底崩潰,不僅讓她的“顧太太”身份名存實亡,更讓她覬覦已久的、借機(jī)掌控顧氏集團(tuán)的計劃徹底受阻。這個并購案是她精心運作的關(guān)鍵一步,只要顧承燁簽字授權(quán),她就能名正言順地介入核心決策層,甚至逐步架空他??扇缃瘛?/p>
“陳伯,你只是管家!”林曉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尖銳,“公司的事情,你無權(quán)干涉!讓我上去見他!或者……你把這份文件拿給他!他只要簽個字就行!”她將企劃書往前一遞。
老陳紋絲不動,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邦櫩偡愿肋^,任何人不得打擾。文件,我也不會轉(zhuǎn)交?!彼哪抗饴湓诹謺阅樕?,那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審視,看得林曉心底莫名發(fā)毛。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一個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虛弱得幾乎隨時會斷掉的聲音,從二樓樓梯口幽幽地飄了下來:
“讓她……上來……”
老陳和林曉同時猛地抬頭望去。
顧承燁不知何時,竟然自己走出了那個房間。他扶著冰冷的樓梯扶手,整個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倚靠在上面,才勉強(qiáng)支撐著沒有倒下。他穿著一身皺巴巴、早已不合身的舊睡衣(似乎是林晚曾經(jīng)給他買的),空蕩蕩地掛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頭發(fā)凌亂糾纏,胡子拉碴,臉色是死人般的灰敗,深陷的眼窩里,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在黑暗中燃燒的、最后的余燼。那目光越過老陳,直直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釘在了林曉身上。
老陳心頭劇震,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顧總!您……”
顧承燁卻微微抬了抬枯瘦的手,示意他噤聲。動作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的視線沒有離開林曉,那平靜的目光深處,翻滾著林曉從未見過的、冰冷刺骨的寒流。
林曉被顧承燁這副形銷骨立卻又眼神懾人的模樣嚇了一跳,心臟狂跳。但旋即,巨大的利益誘惑壓過了瞬間的恐懼。她強(qiáng)壓下心頭的悸動,臉上迅速堆起關(guān)切和焦急:“承燁!你終于肯見我了!你看你……”她快步走上樓梯,試圖去攙扶他。
顧承燁在她靠近的瞬間,猛地抽回了扶在欄桿上的手,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差點栽倒。林曉的手僵在半空。
“文件……”顧承燁喘息著,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艱難地擠出來,“拿過來……”
林曉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狂喜!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急忙將那份厚重的企劃書遞過去,語速飛快:“承燁,就是這個!寰宇科技的并購案,所有細(xì)節(jié)都敲定了,估值合理,前景非常好!只需要你在最后一頁授權(quán)人這里簽個字,剩下的一切我來……”
顧承燁沒有接文件。他甚至沒有看文件一眼。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著林曉,那平靜的眼神下,仿佛有巖漿在奔涌。
“不急……”他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的,卻讓林曉心頭莫名一緊。
顧承燁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扶著墻壁,一步一挪地,朝著二樓盡頭那個他從未離開過的房間走去。他的背影佝僂得厲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決絕。
“跟我……來……”
林曉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企劃書,巨大的誘惑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在她心中交織。她咬了咬牙,還是跟了上去。老陳緊隨其后,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
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濃重的藥味、消毒水味和一種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下,嬰兒床中央那個覆蓋著黑色天鵝絨的骨灰盒,像一個沉默的墓碑,矗立在刺眼的純白之中。
顧承燁走到嬰兒床邊,停下。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骨灰盒冰冷的表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溫柔。然后,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跟進(jìn)來的林曉。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簽字……可以……”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
林曉眼中光芒大盛,幾乎要屏住呼吸。
“但是……”顧承燁的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那雙燃燒著余燼的眼睛猛地銳利起來,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林曉!“簽之前……我有幾個問題……問你……”
林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瞬間籠罩了她:“承燁,你身體要緊,有什么問題我們簽完字再說……”
“五年前……”顧承燁根本不理會她,自顧自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力量,“我躺在ICU……醫(yī)生說……特效藥……天價……是……你……說服了……宏遠(yuǎn)集團(tuán)的……張董……讓他……‘施舍’了……那筆錢……條件是……讓林晚……離開我……對嗎?”
林曉的臉色瞬間煞白!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著:“你……你胡說什么!那藥錢……是……是我想辦法籌的!是我求了很多人!跟張董有什么關(guān)系!林晚她……她是自己下賤……”
“砰!”
一聲悶響!
顧承燁不知哪來的力氣,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嬰兒床冰冷的圍欄上!震得整個床體都晃動了一下,骨灰盒也跟著微微一顫!
“閉嘴!”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撕裂,帶著血腥氣,赤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林曉,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婚禮上……那個U盤……原本……該放的……是……酒吧的……視頻……是你……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對嗎?”
林曉如遭雷擊,渾身劇震!她驚恐地看著顧承燁,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這個她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男人。他怎么會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我沒有……”她聲音顫抖,試圖否認(rèn)。
“那……為什么……”顧承燁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嘲弄,“U盤……被換成了……她的……病危通知書……和……遺書?誰……換的?!”
最后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
林曉徹底僵住了,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驚恐的慘白。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所有的思維。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顧承燁看著她這副如墜冰窟的模樣,臉上緩緩扯出一個扭曲的、毫無溫度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大仇即將得報的瘋狂。
“林曉……”他輕輕地、如同毒蛇吐信般低語,“你真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天衣無縫?你真以為……你頂著……‘捐腎救夫’……的……光環(huán)……就能……心安理得?!”
“捐腎救夫”四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砸在林曉頭上!這是她精心編織了五年、賴以在顧家站穩(wěn)腳跟、博取所有人同情和贊譽的最大謊言!是她所有榮耀和野心的基石!
“不……不是的……承燁你聽我說……”林曉徹底慌了,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發(fā)冷,她下意識地想撲過去抓住顧承燁的手臂。
“滾開!”顧承燁猛地?fù)]開她,身體因為用力而劇烈搖晃,他扶住嬰兒床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內(nèi)臟都咳出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站在門邊的管家老陳,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他看向林曉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鄙夷和壓抑多年的憤怒。
“林小姐,”老陳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林曉心上,“顧總五年前的腎臟移植手術(shù),主刀醫(yī)生是約翰·霍普金斯醫(yī)院的Dr. Williams。手術(shù)記錄、器官捐獻(xiàn)者匿名檔案……雖然你當(dāng)年通過林晚小姐的‘背叛’事件,說服顧總接受了你的‘無私捐獻(xiàn)’,并利用顧總的信任,在術(shù)后初期幫他處理過一些醫(yī)療文件,篡改了一些記錄,蒙蔽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