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死寂了一瞬。
緊接著,是孟梔懿再也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那哭聲里混雜著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難以言喻的后怕、以及鋪天蓋地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心疼。
她語無倫次地喊著“夏夏”、“我的孩子”、“媽媽馬上來接你”、“別怕”、“媽媽來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背景里似乎還有另一個男人低沉急促的安撫聲(原主的父親?)和匆忙的腳步聲。
“夏夏,你待在那里別動!哪里都別去!媽媽馬上派人來接你!不,媽媽親自來接你!”孟梔懿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哭腔未消……
“不…不用,媽…”李斯夏的聲音依舊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她下意識地想拒絕,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此刻狼狽的樣子,也不想她奔波。但她的話立刻被孟梔懿打斷。
“不行!你等著!在家好好等著!”孟梔懿說,隨即電話里又傳來她帶著哭腔對旁邊管家的吩咐,“快!老劉!備車!去西苑別墅!立刻!馬上!用最快的車!阿昭!阿墨!你們……”
電話被匆忙掛斷了,只留下一串忙音。
李斯夏握著那部屏幕早已徹底黑下去、只剩最后一絲余溫的手機,聽著聽筒里冰冷的忙音,久久沒有動作。
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半干,緊繃的神經(jīng)在母親那失態(tài)卻無比真實的狂喜哭泣聲中,終于緩緩地、試探性地松弛了一點點。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著濃重的酸澀,緩慢地流淌過冰冷的心臟。原來,被母親這樣毫無保留地、近乎失態(tài)地珍視著,是這樣的感覺。
她真的會來接自己。
這個認知,讓她空洞冰冷的身體,似乎找回了一點支撐。
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李斯夏沒有再躺回那張充滿原主絕望氣息的水床。她赤著腳,踩著冰冷污穢的地毯,艱難地走到浴室。巨大的按摩浴缸,昂貴的鍍金水龍頭,鏡子里映出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嘴唇干裂,頭發(fā)凌亂地粘在汗?jié)竦念~角,身上那件皺巴巴的絲質睡衣,看起來十分憔悴。
她擰開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嘩啦啦地沖出來。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潑在臉上。刺骨的涼意讓她猛地一激靈,混沌的頭腦似乎也清醒了幾分。
她一遍遍地用冷水洗臉,試圖洗掉臉上的淚痕、汗?jié)n,也洗掉那滿身的頹敗和屬于原主的絕望氣息。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滴落,混著未干的淚痕,砸在冰冷的白色大理石洗漱臺上。
她不敢看鏡子里那個陌生的、狼狽的自己太久。匆匆用冷水漱了漱口,那冰涼的水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緩解。
沒有換洗衣服。衣柜里那些昂貴奢華、帶著原主濃烈個人風格的衣裙,此刻她連碰都不想碰。她只能繼續(xù)穿著這件皺巴巴的睡衣,裹緊了,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她拖著依舊沉重疲乏的身體,慢慢走回一片狼藉的客廳。沒有開燈,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經(jīng)徹底放亮。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進來,照亮了客廳里同樣慘不忍睹的景象——更多的空酒瓶、吃剩的外賣盒子、胡亂丟棄的靠枕、倒在地上的裝飾花瓶碎片……
她避開那些污穢,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過的庭院,綠草如茵,奇花異卉點綴其中,遠處是修剪成各種形狀的觀賞灌木,更遠處,掩映在蔥郁樹木間的,是其他同樣風格奢華、造型各異的別墅尖頂。
這里是城市最頂級的別墅區(qū)之一,西苑。原主為了所謂的“獨立”和離渣男近一點,搬離了李家主宅,獨自住在這里。
陽光很好,空氣里似乎都飄著金錢和優(yōu)越的味道??衫钏瓜恼驹诖扒埃挥X得這陽光有些刺眼,這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金錢堆砌的疏離感。這里不是家。這里只是原主逃避現(xiàn)實、自暴自棄的豪華牢籠。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胃里空空如也,饑餓感伴隨著隱隱的絞痛開始折磨她。宿醉后的虛弱感也再次襲來,讓她有些頭暈眼花。
她靠著冰冷的落地窗玻璃滑坐到地毯上,蜷縮起身體,雙臂環(huán)抱著膝蓋,將臉埋了進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等待著不知是否會到來的救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窗外,由遠及近,傳來了極其低沉的引擎聲。那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壓迫感,迅速靠近,最終在別墅院門外停了下來。
李斯夏猛地抬起頭,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沖到落地窗邊,緊張地向外望去。
隔著雕花的黑色鐵藝大門,她看到了一輛車。
一輛通體漆黑、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的轎車。車身在陽光下反射著低調而冷峻的光澤,車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造型極其簡潔卻充滿威嚴的銀色標志。
車門打開,首先下來的是一個穿著剪裁精良、一絲不茍黑色西裝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碩,面容冷峻,下車后眼神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然后走到車后座,恭敬地拉開了車門。
緊接著,副駕駛也下來一個同樣裝束、氣息沉穩(wěn)的男人,兩人護衛(wèi)在車旁。
不是母親。
李斯夏的心沉了一下,隨即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自己還在期待什么?母親是影后,身份敏感,怎么可能親自開著車沖過來?派車來接,已經(jīng)是最快的選擇了。
后座上,一個穿著深灰色管家制服、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大約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了下來。他面容端正,神情嚴肅,但眼神深處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步履沉穩(wěn)而迅速地走向院門。李斯夏認得他,記憶碎片里有——李家的老管家,劉伯。
劉伯走到院門前,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拿出一個類似遙控器的裝置按了一下。沉重的黑色雕花鐵門發(fā)出輕微的電機運轉聲,緩緩地向內(nèi)打開。
劉伯沒有立刻進來,而是站在門外,目光穿過敞開的院門,精準地落在了巨大的落地窗后,那個穿著皺巴巴睡衣、赤著腳、臉色蒼白得像鬼、正緊張地望向這邊的女孩身上。
他的眼神瞬間劇烈地波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難以言喻的心疼、以及如釋重負的慶幸。但他很快便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恢復了一貫的沉穩(wěn)。
他微微躬身,隔著一段距離,對著窗后的李斯夏,做了一個極其標準而恭敬的“請”的手勢。動作一絲不茍,帶著李家的規(guī)矩和體面。
李斯夏看著劉伯那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瞬間閃過的心疼,鼻子又是一酸。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腰背,不再猶豫,赤著腳就踩過冰冷的地板,快步走向玄關。
她甚至顧不上換鞋,別墅里也沒有她能穿出去的、像樣的鞋子。她只想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
猛地拉開沉重的入戶門。
清晨微涼的空氣瞬間涌入,帶著外面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氣息,沖淡了身后屋內(nèi)的污濁。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她身上,有些刺眼,讓她微微瞇起了眼睛。
劉伯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門口臺階下??吹嚼钏瓜某嘀_、穿著單薄睡衣就這樣跑出來,他眼中那抹心疼再也無法掩飾,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更加恭敬地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姐……夫人讓我來接您回家。請上車?!?/p>
“回家”兩個字。她喉頭哽咽,說不出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眶又熱了。
她顧不上任何儀態(tài),赤著腳踩下冰冷的石階,快步走向那輛黑色轎車。腳下粗糙的石子和冰冷的觸感清晰地傳來,但她毫不在意。
那個開門的冷峻保鏢早已為她拉開了后座車門,手護在門框上方。
李斯夏彎腰,鉆進了車里。車內(nèi)空間極其寬敞,座椅是頂級的小牛皮,觸感細膩柔軟,帶著淡淡的、好聞的真皮氣息和一種潔凈的、類似于檀木的冷香。
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安靜地運轉著,將外面微涼的空氣過濾得無比清新,與別墅里那令人窒息的污濁氣味形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車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發(fā)出沉悶而厚重的聲響,仿佛將那個充滿絕望的牢籠徹底隔絕在外。
劉伯坐進了副駕駛。開車的保鏢發(fā)動了車子,引擎再次發(fā)出低沉有力的轟鳴。車子平穩(wěn)地滑出,駛離了這棟別墅。
車子駛出西苑別墅區(qū)的大門,匯入了清晨城市逐漸繁忙的車流。但很快,它就偏離了主干道,駛上了一條更加寬闊、車輛稀少、兩旁栽滿高大梧桐的林蔭大道。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在漆黑光潔的車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李斯夏蜷縮在寬大舒適的后座里,身體依舊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一半是冷,赤腳踩地的寒意似乎還殘留在腳底;一半是那巨大的、如同做夢般的不真實感,以及深埋心底的、越來越強烈的忐忑。
她側著頭,臉幾乎貼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失神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草坪,精心布置的噴泉景觀,掩映在參天古木后的、風格各異但都透著極致奢華的巨大宅邸輪廓……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種與世隔絕般的寧靜、秩序和難以想象的財富氣息。
這就是原主出生的世界。這就是她唾手可得卻棄之如敝履的家園。
看著窗外那如同公園般優(yōu)美、卻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的極致奢華景象,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悲哀,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李斯夏的心臟。
她為原主的愚蠢感到憤怒,也為這被輕易揮霍的、自己前世夢寐以求的一切感到深深的心痛。
車子沿著林蔭道平穩(wěn)行駛了大約十幾分鐘,最終在一道極其高大、通體由某種深色金屬鑄造、布滿繁復而威嚴的浮雕花紋、頂端鑲嵌著李家家族徽記的巨大鐵門前緩緩停下。
鐵門兩側延伸開去的是高聳的、爬滿常青藤的石墻,一眼望不到盡頭,彰顯著絕對的領域和不容侵犯的威嚴。
門衛(wèi)室里的安保人員顯然早已得到指令。巨大的鐵門無聲無息地向內(nèi)緩緩滑開,厚重得仿佛能隔絕整個世界。
車子駛入鐵門,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得足以并行四輛車的私家柏油路,筆直地通向深處。道路兩旁是精心打理、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坪,如同巨大的綠色地毯。
更遠處,是茂密的森林,精心布置的園藝景觀隨處可見,巨大的噴泉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幾匹皮毛油亮的純種馬在遠處的圍場里悠閑地踱步。
這已經(jīng)不是別墅,這是一座莊園。一座屬于頂級富豪的、宛如獨立王國的莊園。
車子沿著私家路繼續(xù)前行,速度不快。李斯夏看著窗外這只有在頂級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景象,心中的震撼和那沉甸甸的忐忑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這就是首富的家?這就是她即將要踏足的地方?她能適應嗎?她能……被接受嗎?
前世孤兒院冰冷的記憶碎片,不合時宜地再次閃現(xiàn)——狹小擁擠的房間,發(fā)霉的墻壁,永遠不夠分的、帶著餿味的食物……強烈的對比,讓她感到一陣眩暈般的荒謬和自卑。
車子繞過一片巨大的、如同鏡面般清澈的人工湖,湖心還有一座小小的、覆蓋著綠植的島嶼。
終于,在一片更加開闊的、如同高爾夫球場般平整的綠茵地之后,道路的盡頭,一棟宏偉得如同歐洲古堡般的建筑,清晰地映入了李斯夏的眼簾。
巨大的石料堆砌起威嚴的輪廓,高聳的尖頂直刺藍天,巨大的落地窗反射著陽光,宛如鑲嵌在石壁上的巨大寶石。建筑前是寬闊的、鋪著米白色大理石的臺階,一直延伸到氣派無比的雙開雕花大門前。
門廊高聳,支撐著華麗的石柱。整個建筑透著一種沉淀了數(shù)代財富與權勢的厚重感,以及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的距離感。
這就是李家主宅。
車子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那寬闊的臺階下方。
副駕駛的劉伯迅速下車,快步繞到李斯夏這一側,為她拉開車門,動作比剛才在西苑時更加恭敬,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小心翼翼。
“小姐,到了?!眲⒉穆曇舻统炼逦?/p>
李斯夏看著眼前這棟巨大得如同山巒般的建筑,看著那扇緊閉的、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起來。
那巨大的忐忑感瞬間攀升到了頂點,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知道,踏出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她必須面對,面對這陌生的、威嚴的豪門,面對那被“她”傷害過的、素未謀面的“家人”。
她鼓起全身殘存的勇氣,赤著腳,踩在了冰冷光滑的大理石臺階上。那刺骨的涼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未知與審判的大門,一步一步,踏上了歸家的臺階。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耗盡她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