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臨安重逢，前塵如霧日落西山，明月高懸，臨安城內(nèi)，笙歌依舊。臨安，
是一座被脂粉與酒香泡軟了的繁華新城。自從天子寧宗廢除宵禁以來，
臨安便有了不夜城之稱，上元節(jié)剛過，殘留的燈影還在青石板路上晃悠，
勾欄瓦舍的琵琶調(diào)混著胡餅攤的麥香，連穿街而過的風都帶著三分醉意。
再過半月便是天子祭祖大典，南來北往的漢人拖家?guī)Э谟窟M城，窄街寬巷都擠得水泄不通。
挑貨郎的撥浪鼓、說書人的醒木拍、孩童的哭鬧聲、婦人的喚歸語，在鼎沸人聲里翻涌，
倒把“天上天堂，地上蘇杭”的名頭襯得愈發(fā)鮮活。人潮中，一抹素黃身影顯得格外孤峭。
那女子未施粉黛，卻生得嬌媚美貌。她時而在糖畫攤前駐足，
看老匠人的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成龍；時而又在胭脂鋪外踟躕，
指尖快要觸到那方螺鈿鏡時又猛地縮回——最終什么也沒買。她總與周遭保持著半步距離，
始終融不進這滿城喧囂。赤著的雙足早沾了泥，襦裙下擺濺著星星點點的污痕，
她在攢動的人影里踉蹌，活像片被春雨打殘的梨花。小腹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
像有只無形的手在里頭擰轉，胃里空得發(fā)慌，酸水直往喉頭涌。她摸向腰間荷包，
那半朵未開的杏花繡得歪歪扭扭，針腳疏得能漏過指尖風——里頭連半枚銅錢也沒有。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城里？三個問題沉甸甸壓在心頭，
比腹中空虛更熬人。方才路過胭脂鋪，掌柜的銅鏡里曾映出張臉：眉毛細長如遠山含黛，
眼尾微微上挑，原該藏著幾分靈動，可那雙眼睛里的茫然，卻比深冬寒潭還要冷，
連鏡中自己的倒影都認生?！澳铮憧茨墙憬愎饽_哩?！被㈩^鞋的孩童拽著婦人的衣角，
聲音脆得像碎玉。婦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拽著他擠進人群，投來的眼神里，好奇、憐憫，
更多的卻是“莫惹麻煩”的警惕。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沾了塵土的腳趾蜷了蜷，
鼻尖莫名一酸，眼眶發(fā)熱，卻哭不出淚來。連流淚的理由，都記不起來了。這時，
一股清冷的檀香裹著夜風襲來，像極了記憶深處某個山巔的晨露，洗得人靈臺清明。
那香氣不濃，卻帶著種不容置疑的氣息，壓過了周遭的脂粉與酒氣。妙音下意識回頭，
撞進一雙沉靜如古潭的眼眸。來人身著月白道袍，料子是最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發(fā)白，
卻漿洗得筆挺。背上斜挎著柄素木劍，劍鞘是老桃木所制，沒有任何雕飾，
只在劍柄處纏著圈磨損的藍布。他的墨發(fā)用根普通的木簪束起，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
擋不住那雙清俊的眉眼。雖面帶風塵，眼角有淡淡的倦意，卻有股凜然之氣，
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那青年男子穿過熙攘人群，腳步輕得像踏在云絮上，足尖點地時，
連街邊賣糖畫的老漢燈籠里的燭火都未曾晃動半分。
擁擠街道上推搡的路人、叫賣的販夫走卒、哭鬧的孩童以及花枝招展的婦人，
竟都近不了他三尺之內(nèi)，仿佛有層無形的屏障，將俗世喧囂隔絕在外。
男子就那么站在街對面的槐樹下，目光沉沉地望著她，望了很久很久，
久到妙音的心跳都亂了節(jié)拍。他的眼神太復雜，有失而復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疼惜，
還有種……莫名的愧疚?！懊钜簟！彼K于開口，聲音帶著些微的沙啞，卻像浸了溫泉的玉，
溫溫潤潤淌進心里，“好久不見?！泵钜簦窟@是我的名字？她張了張嘴，想問些什么，
可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不等她細想，那人已穿過街，站到她面前。
他的手掌輕輕覆上她的手腕，掌心溫熱，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虎口處有一道淺疤，
形狀像片小小的楓葉——那疤痕的觸感，竟與她潛意識里某個模糊的印記重合。
暖流從他掌心傳來，順著手腕蔓延到心口，驅散了那點莫名的恐慌。妙音怔怔地看著他，
忘了掙扎。“餓了吧？”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起伏的小腹上，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
“先去吃點東西?！泵钜暨@才回過神，掙了掙手腕道：“我不認識你。
”男子怔了半晌才緩緩開口，喉頭微顫：“我是清玄，你可還記得？”“清玄，清玄。
”妙音喃喃細聲念叨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卻實在想不起來，只能無奈搖搖頭。
清玄不再答話，自顧自的從懷里掏出一雙碎花布鞋，俯身替她穿上：“等回了家，
你就都記起來了，我?guī)慊丶摇！彼Z氣篤定，卻不霸道，說完也不避嫌，
牽著妙音的手便走。妙音鬼使神差地沒有再掙脫。由他牽著，穿過喧鬧的夜市。
路過賣桂花糕的攤子時，清玄停下腳步，買了塊油紙包著的桂花糕，
遞到妙音手里：“先墊墊，你可愛吃了。”桂花糕的甜香鉆進鼻腔，妙音捏著溫熱的糕餅，
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心里那片混沌的迷霧，似乎裂開了道細縫。二、豐樂樓亂，
劍影婆娑夜?jié)u深，清玄帶著妙音穿堂過市，停在豐樂樓前。這樓是臨安老字號，
朱漆大門上掛著兩串大紅燈籠，映得“豐樂樓”三個金字熠熠生輝。門楣上雕著纏枝蓮紋，
雖有些褪色，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精致。門檻被往來客人踩得油光锃亮，
連門環(huán)上的銅綠都透著歲月的溫潤。二樓臨窗的位置傳來琵琶聲，彈的是《醉花陰》，
弦音纏綿，與樓下的喧囂相映成趣。還未進門，吆喝聲便起：“客官里面請！
”只見店小二穿著灰布短褂，肩上搭著條白毛巾，顛顛地跑出來，看清玄一身道裝，
又看妙音手里還捏著塊沒吃完的桂花糕，眼里閃過一絲詫異，卻很快堆起笑，
“打尖還是住店？”“兩間上房，備些吃食?！鼻逍f過碎銀子，
指尖在袖中已掐了“望氣訣”。三清真氣剛探出去，
便撞上兩股強橫氣息——一股如出鞘利劍，裹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另一股似古佛坐禪，
佛光深處卻藏著三分戾氣。清玄暗自咋舌：“臨安城果然藏龍臥虎，三教九流齊聚。
”“好嘞！”店小二麻利地接過銀子，揣進懷里，引著二人往里走，“樓上雅間正好有空位，
客官這邊請。”妙音跟著清玄上了二樓，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樓下的景象盡收眼底：穿短打的腳夫蹲在門口啃包子，
穿長衫的秀才搖頭晃腦地跟掌柜討價還價，還有幾個腰間佩刀的江湖人，正低聲說著什么，
眼神時不時掃過往來的客人。她的目光落在東南角的桌子上。那里坐著個白面書生，
約莫二十七八歲，穿著件月白長衫，領口繡著暗紋的云鶴，手里搖著把水墨山水折扇，
扇骨是罕見的陰沉木，扇墜是顆鴿血紅的瑪瑙。他面前擺著壺青梅酒，兩碟小菜，
卻不怎么動筷，只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樓下。書生身后站著個書僮，看著不過十五六歲，
穿著身灰布衣服，低著頭，雙手攏在袖子里，看著平平無奇?？擅钜艨傆X得，
那書僮的站姿有些特別，雙腳微分，膝蓋微屈，像是隨時能騰躍而起，而他攏在袖中的手，
指關節(jié)異常突出，顯然是武功不俗。西南角的桌子旁，坐著個俊朗的小僧。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穿著件蜀錦僧袍，料子考究，與尋常僧人穿的粗布僧衣截然不同。
他手里捻著串紫檀念珠，每顆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包漿溫潤，顯是常年摩挲。小僧閉目打坐，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側臉線條柔和，像尊玉雕的佛。“這小妮子竟也注意到了，
這般敏銳的洞察力倒是一如往常?！鼻逍迪耄o妙音斟了杯茶。茶水是今年的新龍井，
湯色清亮，帶著股淡淡的清香。妙音沒接茶，她的注意力全被鄰桌的西湖醋魚吸引了。
那魚約莫有二尺長，臥在白瓷盤里，魚肉雪白，湯汁紅亮，上面撒著翠綠的蔥花，
酸香混著蟹油的醇厚，直往鼻子里鉆。桌旁的客人正用銀匙舀著湯汁拌飯，發(fā)出滿足的喟嘆。
清玄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對店小二道：“加份西湖醋魚，要現(xiàn)殺的草魚。
再上一碟龍井蝦仁，一籠蟹粉湯包，燉盅冰糖雪梨?！薄昂绵希】凸偕缘?！
”店小二吆喝著退了下去。菜剛上齊，妙音已顧不得體面，拿起筷子便吃。抬眼時，
卻見清玄含笑望著自己，一點未動。她擦擦嘴角，臉頰微紅：“你也吃呀，
再不吃就被我吃光了……”清玄只道：“慢點吃，不夠再添。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哐當”一聲響——是粗陶碗摔碎的聲音。“他娘的！爺幾個吃頓飯，
你敢要錢？”粗獷的吼聲震得樓上傳來簌簌的灰塵，“知道爺是誰嗎？金人！在這臨安城，
莫說你這豐樂樓，爺便是去你家皇帝小兒那里用御膳，你那宋人皇帝敢跟我要錢嗎？
”妙音探頭往下看，只見靠門的桌旁，幾個穿著羊皮襖的金國人正拍著桌子罵人。
為首的絡腮胡滿臉橫肉，腰間佩著柄彎刀，刀鞘上鑲著顆鴿蛋大的紅寶石，顯然身份不低。
掌柜的是個微胖的中年人，正點頭哈腰地賠罪，額頭上全是冷汗。
絡腮胡旁邊的瘦高個獰笑一聲，目光掃過樓上，正好落在妙音身上，“這小娘子生得不錯，
跟爺幾個回驛館，陪爺喝幾杯，這飯錢，爺就給了！”說著，他竟直接蹬蹬蹬跑上樓梯，
伸手就去抓妙音的胳膊。那只手粗糙如樹皮，指甲縫里嵌著黑泥，還帶著股濃重的羊膻味。
“放肆！”清玄身影一晃，已擋在妙音身前。只是抬手一格，
指尖便精準地扣在瘦高個的脈門上。瘦高個只覺一股柔和卻堅韌的力道涌來，手腕劇痛，
半邊身子都麻了。他又驚又怒，另一只手抽出腰間的精鋼短刀，劈向清玄面門：“找死！
”清玄側身避開，手腕一翻，拔出木劍，運起真氣灌注劍身，與那瘦高個的短刀撞在一起。
只聽“當啷”一聲，那金人的精鋼短刃竟被木劍震斷，碎刃直插房上木梁，整段沒入。
那瘦高個嚇得臉色煞白，他深知自己的脖子可不比手里的精鋼短刀硬，眼前之人修為高深，
絕非自己能惹的存在。他張嘴剛要再說些什么，樓下的金國人已紛紛拔刀沖了上來，
刀光霍霍，殺氣騰騰?！耙蝗盒U夷，也敢在中原地界撒野?！鼻謇涞穆曇魪臇|南角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那書僮不知何時動了。他身形快如閃電，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柄一尺短劍，
只聽“嗖嗖”幾聲破空響，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金國人手腕紛紛中劍，
佩刀“叮叮當當”落了一地，一個照面間，竟皆被挑去手筋。書僮面無表情地退回書生身后，
仿佛只是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饒是清玄也不免被這小書僮的狠辣手段所震撼，
但說到底也是替自己解了圍。清玄望向書生，拱手道：“多謝援手?！睍鷵u著折扇起身，
緩步走到樓梯口。他身形清瘦，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金國人中間，竟有種鶴立雞群的氣度。
“道友客氣了?！睍鷮η逍⑽㈩M首，旋即轉頭沖金人一笑，輕聲道：“沒你們事，
可以滾了?！蹦菫槭椎慕j腮胡看看書生，又看看清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來，最終咬緊牙關，
道一聲走，招呼著手下離去，頭都不敢回。書生看都不看金人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清玄的木劍上，眼底燃起嗜戰(zhàn)的光，“方才道友真氣御劍，以木斷鋼，
暗合道家玄機，小生佩服。在下棄離，不才想向道友討教一二。
”這翩翩書生竟是有宋國第一劍客之稱的棄離，此人名氣之大饒是自己也略有耳聞，
據(jù)說棄離本是儒生，卻不求功名利祿，一心鉆研劍道，若是聽聞天下哪里有使劍的高手，
無論身在何處，棄離都會前去挑戰(zhàn)，不決勝負不罷休，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癡。
清玄皺眉：“萍水相逢，何必動武?！边B身旁的一個小書僮都劍法高超，
清玄深知這書生不好惹?！暗烙芽墒怯蓄檻]？“棄離折扇“啪”地合上，語氣帶了幾分挑釁，
“還是說，怕了？”清玄也不怒，淡淡道：“閣下手段狠辣，在下自是不如。
”棄離知他是說挑斷金人手筋一事，哈哈一笑道：“非常手段，行非常事。這金人占我宋土，
屠我漢人，可曾有半點憐憫不忍之心？對豺狼，當用雷霆手段?！鼻逍唬丛傺哉Z。
忽見棄離揚手舉起折扇，只聽“砰”的一聲，扇面盡碎，唯余陰沉木扇骨，泛著烏光。
“道友，你用木劍，我也用'木劍'，這才叫旗鼓相當。”說完不待清玄回答，
握著扇骨便刺。清玄只覺上一秒棄離還站在那里微笑輕語，下一秒竟已到自己身前，
扇骨離喉尖只差毫厘。人快，劍更快。清玄不敢大意，腳踏天罡步后撤，
手里木劍坎抵住扇骨，交鋒處只聽“?！钡囊宦?，
清玄被棄離一劍的余威震的倒退十余步方才穩(wěn)住身形。若是尋常高手，
恐怕沒看清棄離招式便已殞命于小小扇骨之下。棄離立在原地，
扇骨挽了個劍花卸掉清玄的力，抬眼見清玄無礙，神色愈發(fā)興奮，暗想先前驟然出手，
算是打了清玄一個立足未穩(wěn)，但清玄卻毫發(fā)無傷，看來此人也是高手，
而且是合自己胃口的高手。便道：“普天之下，能接我一劍的人，屈指可數(shù)。道友，
我不再留手了。”說完棄離再次向清玄攻來，扇骨如奔雷，一劍快過一劍，劍光化作一張網(wǎng)，
層層疊疊籠罩而去。“五息之內(nèi)竟刺出十三劍，不愧為宋國第一劍客，果然名不虛傳。
”清玄心頭了然，“他故意用十三劍，是在試探我的路數(shù)?！鼻逍吹谜媲校笫謸徇^木劍，
只見木劍上符文驟顯，隱隱發(fā)出白芒，隨即揮劍對著劍網(wǎng)迎了上去，只不過?！奥?！
”棄離見清玄揮劍遲緩，如同老叟，不由蹙眉?？善娴氖牵烊玳W電的劍招，
竟被清玄看似慢悠悠的劍一一格擋，仿佛天生相克，半點也攻不進去。扇骨與木劍碰撞，
竟發(fā)出金鐵交鳴的嗡嗡聲，震得窗紙簌簌作響。“十三劍，他也刺了十三劍！
”棄離滿眼驚愕，“原是招式慢，并非劍慢?！贝们逍谑齽Υ坛觯舌宦?，
棄離手中陰沉木質(zhì)的扇骨斷作兩截?！疤珳Y十三劍？”棄離語氣聽不出喜怒，只定定望向他。
清玄點點頭：“承讓，勝負已分。”棄離搖搖頭，收起先前的傲氣，
從腰間掏出先前只道是裝飾的佩劍，拔劍出鞘，沉聲道：“兵器不鋒，你我勝負猶未可知。
此劍名斷水，重一斤三兩，長三尺五寸，再請道友賜教?！比㈣笠艋髞y，
奇門避難豐樂樓內(nèi)劍影翻飛，清玄與棄離已斗至酣處。木劍與斷水劍相擊的脆響不絕于耳，
時而如裂帛般尖銳，時而似敲玉般清越。棄離劍招愈發(fā)凌厲，每一劍都裹挾著破風之勢，
招招直取要害，眼底燃著勢要分出生死的烈焰；清玄劍勢卻漸顯滯澀，
余光總不自覺飄向窗邊的妙音，那份牽掛如無形枷鎖，讓他難以全心應敵。雖仍能拆解攻勢，
卻已露頹態(tài)，二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間，這般分心之下，頃刻間便落了半分下風。
妙音立在窗邊，指節(jié)因用力攥著窗欞而泛白。她不懂什么招式路數(shù)，
只看見清玄的月白道袍在劍光中躲閃騰挪，每一次險險避過鋒芒時，
她的心都像被一只手揪緊。這陌生男子不過與她相逢半日，
可他掌心的溫度、遞來桂花糕時的溫柔，卻讓她莫名揪心。桌上的西湖醋魚還冒著熱氣，
酸香混著蟹油的醇厚曾勾得她饞涎欲滴，
此刻卻只覺腥膩——連帶著周遭的喧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眼里只剩下那道在劍光中飄搖的素白身影。西南角的禪坐身影忽然動了。那僧人睜眼時，
琉璃般的眸子淬著精光，直直射向妙音。他起身的動作極緩，蜀錦僧袍拂過凳面，
帶起細微的布料摩擦聲，在這劍拔弩張的樓上竟顯得格外突兀。他徑自走到妙音桌前，
袈裟掃過散落的筷箸，雙手合十時，紫檀念珠發(fā)出圓潤的碰撞聲：“阿彌陀佛，小僧一凡。
女施主眉宇纏濁，似有邪祟縈身，若隨小僧回寺清修三月，或可化解災厄。
”說完不待妙音答復，低沉的誦經(jīng)聲已從他唇間溢出。那聲音不似尋常梵音那般高亢，
倒像山澗暗流浸過玉石，帶著黏膩的溫軟，順著耳孔往人骨頭里鉆。妙音只覺四肢忽然發(fā)沉，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眼前的一凡漸漸與一片金光重合，僧袍化作佛光，念珠成了接引的蓮臺，
連他說話的聲音都仿佛來自云端：“隨我去極樂世界，再無煩憂……”“妙音！
”清玄瞧見妙音雙目無神，僧人又梵音不絕，察覺不對，猛地一聲大喝，
聲音里灌注了道家“清心咒”的靈力，如驚雷般炸響，“清明！”妙音打了個激靈，
混沌的腦子瞬間清醒。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凡，只覺這人眼神黏膩，哪里像個出家人，
分明是個裝神弄鬼的淫僧！她猛地往后縮了縮，怒道：“你這和尚，好生無禮！
”一凡臉色微沉，沒想到眼前這小女子竟能借清玄真氣掙脫他的“梵音渡化”。
他深知有清玄在，自己輕易是帶不走妙音的了。一凡看向清玄，
緩緩道：“近來我參研大乘法卷，始終不得甚解，進展停滯不前。師父見我苦惱，
便勸我云游四方，尋求突破之法。今日在這里，我方知師父深意，道友，可否能成人之美，
賜小僧這一場機緣？”清玄聽罷，一劍蕩開棄離的劍，借勢飛身到妙音身前，
將其護在身后：“她是我故人，輪不到旁人置喙。”妙音聽得云里霧里，
只覺得這僧人不懷好意，怒嗔道：“我才不是你的勞什子機緣，你一個出家人，
在這里蠱惑一個女子，你師父若是知道了，怕不是要一掌打死你。“一凡眉頭緊鎖，
手中紫檀念珠轉的飛快，滿臉悲天憫人的對清玄道：“道友，此女留在你身邊，
于你修行無益。再過不久天子將舉行祭祖大典，若你將此女交由小僧，小僧將其獻予圣上，
屆時再美言你幾句，于你于我，都算是功德一件。
”“呵”清玄一聲冷笑：“將妙音獻給皇帝，你當?shù)檬裁春锰?？”一凡看了看妙音?/p>
又轉向清玄道：“以此女分量，我當?shù)脟鴰?。”清玄抬手，劍指一凡眉心?/p>
怒道：“功德修行為假，功名利祿是真，你六根不凈，休再多言，否則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看來道友是要攔我了?！币环材樕系谋瘧憦氐淄嗜ィ鄣嘴鍤馊缫盎鹆窃?。話音未落，
他已欺身而上，右掌帶著虎嘯般的勁風拍向清玄面門。掌風未至，
桌上的青瓷碗已先一步炸裂，碎片飛濺中，清玄側身避過，
那掌力竟生生將身后的梨花木桌轟成齏粉，飛濺的木屑擦過他臉頰，立刻劃開一道血口，
溫熱的血珠順著下頜線滾落。“是佛門的金剛伏魔掌！”一掌落空，一掌又至，
清玄連遇強敵，體內(nèi)真氣激蕩，頓感頭暈目眩。棄離在一旁看到二人激戰(zhàn)，
高聲道：“這位高僧，我和道友還沒分勝負呢。你可別先把他打死了?！闭f完飛身加入戰(zhàn)局，
劍指清玄，大有趕在一凡之前將清玄誅殺之意。清玄腹背受敵，左手飛快捏出三清指訣，
周身騰起淡金色的護體真氣，如罩上一層薄紗?？梢环驳姆痖T掌力剛猛無儔，
每一擊都震得他氣血翻涌；棄離的劍法又刁鉆如毒蛇，總在真氣流轉的間隙尋隙刺來。
不過十招，一凡彈出的念珠已擦過他肩頭，紫檀珠子帶著佛門罡氣，
竟在道袍上灼出一串血痕，那股陰寒之力鉆進經(jīng)脈，如萬千蟻蟲啃噬骨髓?！扒逍?/p>
”妙音驚呼，一股野蠻的力量順著掌心溢出，卻又很快隱去。清玄忍著劇痛，
知道不能再戀戰(zhàn)。他猛然后撤，口中念念有詞：“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只見客棧內(nèi)忽然憑空鉆出數(shù)十個金甲士兵，個個手持長矛，面目威嚴。這些甲兵雖無靈智，
卻刀槍不入，無論是棄離的劍還是一凡的掌勁都只能將其擊倒，不多時又繼續(xù)爬起來纏斗。
雖說傷不到二人，但如此無休止，二人終將要力竭。棄離不禁稱贊：“高明高明，
道友竟還有這般手段?！薄白?！”清玄抓住機會，拽起妙音撞破窗欞，躍出豐樂樓。
夜風灌入領口，帶著他左臂傷口的血腥味，還有妙音發(fā)間淡淡的杏花香。
一凡眼見清玄和妙音逃走，心急如焚，他可不想國師夢就此破裂，顧不得法器珍貴，
一凡發(fā)力拽斷紫檀念珠的繩索，大喝一聲：“給我破！”將念珠砸向金甲士兵。
只聽砰砰一連串炸響，甲兵紛紛倒地，消失不見。一凡和棄離上前一看，地上是一顆顆黃豆。
“撒豆成兵？”一凡咬牙切齒，握緊了拳頭。四、洛水驚仙，淚碎道心出了臨安城，
夜色更濃。官道兩旁的蘆葦蕩在風中搖曳，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風聲鶴唳，
像有無數(shù)兵馬潛伏在暗處。清玄帶著妙音一路向西，腳下的天罡步法施展到極致，
半個時辰后，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條大河。河水浩浩蕩蕩，望不到盡頭，月光灑在水面上，
泛著粼粼的波光，像鋪滿了碎銀。河風吹過，帶著水汽的微涼，拂得人清醒了幾分。
岸邊立著一塊青石碑，碑身爬滿了青苔，上面刻著一首詞，筆跡飄逸，似有仙氣，
墨色歷經(jīng)風雨卻依舊鮮亮：《蝶戀花·洛水吟》露撫仙臺梨花耀，人海渺渺，不現(xiàn)佳人笑。
半壺愁緒空寂寥，滿腹相思憑誰道。風催螢火漫小橋。山水迢迢，九霄萬里翱。
香魂一縷如云散，落筆成歌入夢謠。落款是“筆仙”二字，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淳熙三年秋，醉臥洛水畔作”?！暗铰搴恿?，前方已經(jīng)無路。
”清玄緩緩開口，方才他試過三次踏水，都被一股無形之力彈回岸邊。
妙音扶著清玄在碑旁坐下，肩頭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大片道袍。身后河水奔騰不息，
浪濤拍打著岸邊青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仿佛在嘲笑他們無處可逃。妙音攥著他的衣袖，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方才豐樂樓的廝殺聲似乎還在耳畔回響。
“咚——咚——”沉重的腳步聲穿透霧靄，一凡的蜀錦僧袍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每一步都踩在泥灘上，濺起的泥點沾在袍角，卻掩不住眼底的貪婪。
他身側的棄離依舊握著那柄“斷水”劍，劍身映出他半明半暗的臉，既有嗜戰(zhàn)的狂熱，
又藏著幾分不耐——顯然，他對這場追逐已失了耐心，只等著速戰(zhàn)速決?！暗烙?，何苦來哉？
“一凡停下腳步，合十的雙手間滲出淡淡的佛光，
臉上又是一副悲天憫人相：“把此女交出來，你我往日無怨，我可留你性命。
”清玄將妙音護在身后，木劍斜指地面，劍身上的符文在霧氣里忽明忽暗：“想帶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