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98藝術區(qū),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剪輯室的顯示器散發(fā)的冷光像手術刀,
剖開我塵封的硬盤。屏幕上是2019年林樾在北海道風雪中最后一次回頭,
定格成永恒的訣別。我懷疑自己剪的根本不是紀錄片,
而是一封超長的、浸滿無聲尖叫的道歉信,寫給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再拆開的人,
寫給那些被我們親手埋葬的聲音,
孩子的哭聲、玻璃的悲鳴、雪落時他試圖捕捉卻最終失去的寂靜。
故事的開端清晰得如同昨日沖洗出來的膠片,2017年深秋,
杭州的空氣里浮動著桂花甜膩的香和錢塘江水汽的微腥。我背著沉重的器材包,
為了那個“非遺手工”的紀錄片,一頭扎進滿覺隴山坳里一個不起眼的手作玻璃工作室。
空氣灼熱,帶著熔爐特有的硫磺和金屬氣息。汗順著額角滑下來,有點癢但我沒空擦。
鏡頭是我的盾牌,隔著取景器世界變得安全而有序。然后他走進了鏡頭。林樾二十八歲。
資料上寫著“青年玻璃藝術家”。他站在熔爐旁,橙紅的火光勾勒出他清瘦卻緊繃的側影,
下頜線像用刀削過。汗水浸濕了他額前幾縷黑發(fā),黏在蒼白的皮膚上。
他正專注地吹制一個器皿,腮幫鼓起,氣流通過長長的吹管注入熾熱的玻璃液中。
那姿態(tài)帶著一種近乎獻祭的專注。我習慣性地調(diào)整焦距,捕捉他微微抿緊的唇線,
鼻梁上細小的汗珠,還有……左耳。鏡頭不由自主地推上去。他的左耳廓形狀完美,
但耳道口異常光滑,沒有助聽器的痕跡。
資料上輕描淡寫的一句“左耳失聰(童年高燒后遺癥)”。他似乎察覺到了鏡頭的凝視,
動作有極其細微的停頓,但并未回頭。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需要人微微側耳才能聽清。“許導”他結束吹制,將半凝固的玻璃放進退火窯,轉(zhuǎn)過身,
目光平靜地穿過鏡頭落在我臉上“想拍什么?”“過程”我放下機器,
試圖讓語氣顯得專業(yè)而松弛,“成功,當然也包括失敗。觀眾需要看到真實的制作過程。
”他擦汗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驟然冷了下去,像淬火的玻璃瞬間凝固。“失???
”他重復了一遍,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奇異的鋒利,“失敗不該被展示,它只配聽個響兒。
”第一次沖突,像一塊小石頭投入深潭,沉悶而短促。
工作室里只剩下熔爐的低吼和退火窯風扇的嗡鳴。他的抗拒如此直接,
幾乎帶著一種創(chuàng)傷性的敏感。項目陷入僵局。我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一位在歐洲頗有影響力的策展人,
拿到了一個頂級玻璃藝術駐地的申請名額,以此為籌碼,再次坐在他對面。
“國際玻璃藝術駐地”我把資料推到他面前,“機會難得。
條件只有一個:讓我拍《森之卵》的創(chuàng)作過程,無論成敗?!彼⒅钳B印刷精美的資料,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長久的沉默。熔爐的火光在他眼底跳躍,映出一種深不見底的掙扎。
最終,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刺向我:“成交,但要錄下爆裂聲,真正的爆裂聲,你能做到?
”“我能?!蔽衣犚娮约赫f,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篤定,心里卻莫名地一沉。
那要求里藏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偏執(zhí)。幾天后,我第一次踏入他遠離工作室的私人住處。
房間整潔到近乎空曠,只有一張工作臺,一個巨大的書架,
和一面密密麻麻貼滿了泛黃的拍立得照片的墻。全是同一個女孩的背影。馬尾辮,
纖細的脖頸,奔跑的、低頭的、看書的、站在陽光樹影里的背影。唯一的正面照,
是她仰頭看著旋轉(zhuǎn)木馬,側臉模糊在光暈里,笑容燦爛卻帶著一種易碎的透明感。
每張照片右下角,都用極細的藍色墨水筆,簽著一個字母“Z”。像一個無聲的咒語,
瞬間攫住了我的呼吸。空氣里彌漫著舊相紙和灰塵的味道,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過去的悲傷。林樾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看那面墻一眼,
只是沉默地遞給我一杯水。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冰冷的柵欄。我按下快門的手指,
第一次不是因為構圖或光線,而是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想要抓住某種正在流失之物的靈感。
時間像被按下了快進鍵。2018年,鏡頭內(nèi)外,
我和林樾的軌跡開始無可避免地重疊、纏繞,直至模糊了邊界。
紀錄片素材在硬盤里堆積如山,但真正盤踞在我腦海的,卻是那些沒有被鏡頭記錄的碎片。
那是在富陽的深山里,為了尋找一種傳說中能使玻璃呈現(xiàn)特殊“霜雪”質(zhì)感的高嶺土。
越野車在顛簸的山路上拋錨。深秋的山林暮色四合,寒意刺骨。
我們只能投宿在半山腰一座破敗的小寺廟。大殿空曠陰冷,
只有一尊斑駁的泥塑佛像在搖曳的燭光里悲憫地垂目。柴火在破鐵盆里噼啪作響,
映著林樾沉默的臉。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跳躍的火光落在他失聰?shù)淖蠖希?/p>
像在撫摸一道隱形的傷口?!癦”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啞,被火焰吞噬了大半,“她叫周止,
小時候和我住一個大院。”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穿透火光,落在更遠的黑暗里。
“她總在我被欺負時沖過來,像只炸毛的小貓……后來她病了,白血病,
十八歲生日剛過就走了?!?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她走前拉著我的手說,
‘林樾,你還欠我一滴眼淚呢,我等著’,可我一滴也流不出來,大概聾子連淚腺都壞了吧。
”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寺廟外,山風呼嘯著穿過松林,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沒有打開專業(yè)的攝影機,只是悄悄地按下了錄音鍵。
鏡頭外的真實,帶著粗糲的毛邊和刺人的溫度,開始入侵。手機屏幕上,
錄音波紋微弱地起伏著,像一顆不安的心跳。情感的臨界點在2018年北京的初雪夜到來。
我陪他去協(xié)和醫(yī)院取最新的耳蝸調(diào)試報告。診室里暖氣開得很足,醫(yī)生拿著報告單,
語氣是職業(yè)性的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林先生,
從目前的神經(jīng)反應和影像結果看,左耳殘余聽力已經(jīng)基本消失。植入體效能也到極限了。
很抱歉,沒有進一步手術的必要了?!笨諝饽塘?。林樾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
像一尊冰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沉默地接過報告單,對醫(yī)生點了點頭,起身,走出診室,動作機械而精準。我追出去,
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和人群嘈雜聲的醫(yī)院大廳里,幾乎要跟丟他單薄的身影。
推開厚重的玻璃大門,寒風裹挾著雪花撲面而來。城市被這場初雪溫柔覆蓋,
霓虹在雪幕中暈染成模糊的光斑。林樾站在醫(yī)院門口高高的臺階上,沒有立刻走下。
他仰起頭,望著漫天飄落的雪花,雪花無聲地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睫毛上、失聰?shù)淖蠖稀?/p>
“許鏡”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如同夢囈,被風雪卷走大半。他側過頭,右耳轉(zhuǎn)向我,
眼神空洞而專注,仿佛在聆聽一個來自遙遠星球的聲音。“下雪是什么聲音?
”我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沒等我組織好語言,他毫無預兆地俯下身,
微涼的唇帶著雪花的濕意,印在我的唇上。那是一個短暫、冰冷、帶著絕望氣息的吻,
像一片雪花落在滾燙的皮膚上,瞬間消融,只留下刺骨的寒意?!拔蚁胗涀⊙┞涞穆曇?。
”他退開一步,雪花落在他微顫的睫毛上,聲音破碎在風里。那一刻,
我手機里的錄音軟件仍在后臺無聲地運行著,
忠實地錄下呼嘯的風聲、遠處車輛的鳴笛、醫(yī)院廣播的模糊通知,
唯獨錄不下他渴望捕捉的、雪落的聲音,也錄不下我胸腔里那震耳欲聾的轟鳴。
外部世界的裂痕也隨之蔓延。紀錄片拍到一半,
最大的投資人一個熱衷于“正能量”和“心靈雞湯”的傳媒公司老板,審看了粗剪素材。
他肥胖的手指敲著桌子,唾沫橫飛:“小許??!方向錯了!觀眾要看什么?看天才!
看他是怎么克服殘疾,鳳凰涅槃!看勵志!看療愈!把這些灰暗的、失敗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剪掉!
特別是那些碎玻璃的聲音,聽著就晦氣!剪成‘玻璃王子的救贖之路’,才有賣點!
”我看著他油光發(fā)亮的腦門,心中一陣翻涌。“王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林樾不是王子,玻璃也不是童話。他的掙扎,他的殘缺,他對失敗的凝視,這才是真實。
片子不能這么改?!薄罢鎸??”王總嗤笑一聲,“真實能賣錢嗎?不改,后續(xù)資金一分沒有!
你自己掂量!” 他摔門而去,留下滿室令人窒息的沉寂。資金鏈應聲斷裂,
像一根被繃到極限的琴弦,錚然崩斷。團隊人心惶惶,項目岌岌可危。幾乎在同一時間,
一封來自北海道的郵件像一束微光,穿透了陰霾。
林樾獲得了北海道小樽一個傳奇玻璃工坊的冬季駐地名額,邀請我作為隨行導演,
拍攝他構思已久的“最終章”一件名為《玻璃之森》的作品。他說,
那將是聲音與玻璃最極致也最危險的對話。希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重新燃起。
我開始瘋狂地尋找新的資金,聯(lián)系海外的發(fā)行渠道,幾乎不眠不休。啟程前夜,
身體深處涌起一股莫名的疲憊和暈眩,小腹隱隱傳來一陣令人不安的墜脹感。
在機場冰冷的洗手間里,我顫抖著撕開一片驗孕試紙的包裝。等待結果的那幾分鐘,
像被拉長成一個世紀。洗手間頂燈慘白的光照在小小的塑料窗上,兩條線。一深一淺。
弱陽性。我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隱秘恐慌的浪潮瞬間將我吞沒。
航班信息在廣播里催促著登機。林樾還在外面等著。我該怎么辦?告訴他?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失血的臉,把那張小小的試紙緊緊攥在手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又用紙巾死死蓋住。先去北海道等拍攝完了再說。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努力讓步伐顯得正常。候機大廳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林樾坐在長椅上,
低頭看著一本關于聲波物理的書,側臉在頂燈下顯得安靜而專注。我走到他身邊坐下,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快登機了。”他“嗯”了一聲,
合上書抬起頭望著窗外滑行起飛的巨大飛機,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鋼鐵機身,
落在某個遙遠不可觸及的時空。北海道的冬天是凝固的寂靜。
小樽的玻璃工坊孤懸于一片無垠的雪原之上,像一個遺世獨立的冰冷堡壘。零下二十一度,
呵氣成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亙古不變的、令人絕望的純白。工坊內(nèi),
熔爐日夜不息地燃燒著,發(fā)出沉悶的咆哮,是這片死寂之地唯一粗重的呼吸。
林樾的創(chuàng)作近乎瘋狂。他構想中的《玻璃之森》,
是讓滾燙的液態(tài)玻璃在特定頻率的聲波沖擊下瞬間爆裂、凝固,
讓裂紋像有生命的藤蔓般自行生長、蔓延,
最終形成一片由無數(shù)破碎晶體構成的、詭異而壯麗的“森林”。這實驗危險而精密,
對聲音的頻率、強度、玻璃的溫度和厚度要求都苛刻到了極點。每一次嘗試,
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巨響和漫天飛濺的高溫玻璃碎片。“再靠近一點!許鏡!
”林樾在巨大的噪音中對我吼,他戴著厚重的防護耳罩和面罩,
眼神在爐火的映照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光。
巨大的音箱陣列對著熔融的玻璃液發(fā)出低沉的咆哮。我扛著沉重的攝影機,
鏡頭緊緊追隨著坩堝里那團熾熱的、流動的橙紅。每一次聲波的沖擊,都讓我心臟狂跳,
胃部抽搐。防護服里的身體早已被汗浸透。小腹的隱痛從未真正消失,
反而在日復一日的高強度拍攝、高溫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下,變得頑固而清晰。
像一把遲鈍的鋸子,在身體深處緩慢地拉扯。我咬緊牙關,
把每一次不適都歸咎于水土不服或疲勞過度。我不敢去想那張揉皺的試紙,
更不敢看林樾在聲浪與火焰中專注到忘我的側臉。每一次成功的爆裂,
都伴隨著他眼中短暫迸發(fā)的、近乎神性的光芒,那光芒讓我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嚨里,
無法出口。直到那天下午。一組高頻聲波實驗結束后,
工坊里彌漫著刺鼻的焦煳味和玻璃粉末。我放下機器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發(fā)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緊接著,一股溫熱的暖流毫無預兆地涌出,順著大腿內(nèi)側蜿蜒而下。
觸目驚心的紅,迅速在米白色的工作褲上洇開,像一朵絕望綻放的花。
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熔爐的咆哮,林樾調(diào)試設備的敲擊聲,
窗外呼嘯的風雪一切都歸于死寂。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在耳膜內(nèi)瘋狂鼓噪。
我扶著冰冷的金屬工作臺,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才勉強站穩(wěn)。林樾正背對著我,
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上一塊爆裂玻璃的裂紋走向,完全沒有察覺。不能在這里,不能讓他看見。
我?guī)缀跏桥驳酱娣艂€人物品的角落,用一件厚外套死死系在腰間,擋住那片刺目的紅。
抓起錢包護照,
個負責記錄數(shù)據(jù)的日本助理工程師說了一句:“我出去一趟買點東西” 沒敢看林樾的方向,
低頭沖進了門外鋪天蓋地的風雪里。札幌市立綜合病院,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令人窒息。
冰冷的檢查器械,醫(yī)生職業(yè)化的、不帶感情色彩的日語。
當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醫(yī)生看著檢查單,
著口音的英語清晰地說出“Spontaneous abortion”(自然流產(chǎn))時,
我躺在診療床上,只覺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沒有眼淚,
只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從身體深處蔓延開來,吞噬了一切。
“胚胎組織已完全排出,注意休息避免情緒劇烈波動”醫(yī)生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
模糊不清。我拿著幾張?zhí)幏絾魏鸵豁橙瘴膶懙淖⒁馐马?,像一具空殼,飄出了醫(yī)院。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札幌的街道被厚厚的白色覆蓋,行人匆匆,世界照常運轉(zhuǎn)。只有我,
被拋在了無聲的廢墟里。毀滅的序曲在幾天后奏響。2020年1月23日。
工坊那臺老舊的電視,斷斷續(xù)續(xù)播放著國際新聞頻道。屏幕下方,
刺眼的紅色滾動條瘋狂跳動:中國武漢爆發(fā)不明原因肺炎,
封城……多國啟動撤僑……航班大面積熔斷取消。“航班熔斷”我喃喃地重復著,
心一點點沉下去。這意味著,我們被困在了這座雪原上的玻璃堡壘里,歸期無望。
林樾坐在工作臺前,一遍遍擦拭著幾片剛剛完成、裂紋異常美麗的玻璃碎片,動作很慢,
像在擦拭易碎的珍寶。電視屏幕的藍光映在他臉上,一片死寂的平靜。他沒有說話,
但周身籠罩著一層比窗外冰雪更寒冷的隔閡。是源于一個更深的、無法觸及的深淵,
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由沉默和秘密筑成的高墻?!傲珠小蔽覐埩藦堊欤韲蹈蓾l(fā)緊。
流產(chǎn)的事,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我必須告訴他。
在這個與世隔絕、被末日般消息籠罩的雪夜里。他抬起頭,眼神空茫地掃過我,
沒有任何焦點,仿佛我只是工坊里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他站起身,走向熔爐區(qū),
開始準備新一輪的實驗。這一次,他調(diào)試的聲波頻率前所未有地高,
音箱發(fā)出的尖嘯聲讓空氣都仿佛在震動。坩堝里的玻璃液翻滾著,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的亮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