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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戲夢十年 談機機 6653 字 2025-08-11 16: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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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民國三十八年的深秋,南京城落了場冷雨。

秦淮河畔的老戲園“鳳鳴班”早已沒了往日的喧囂,朱漆剝落的大門緊閉著,

門楣上褪色的匾額在雨霧中透著股蕭索。我站在巷口,看著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

濺起細碎的水花,恍惚間,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午后。那年我十六歲,

剛從蘇州老家被師父帶到南京,成了鳳鳴班的小角兒。師父給我取了藝名“玉屏”,

說我眉眼像極了當年紅遍江南的昆曲名旦,盼著我能繼承衣缽。初到南京時,

鳳鳴班正是鼎盛時期,班主是唱武生的張老板,一手《長坂坡》唱得滿堂彩,

戲園里天天座無虛席。我第一次見到阿塵,就是在鳳鳴班的后門。

那天我剛唱完《游園驚夢》,卸下釵環(huán)換了素衣,提著戲箱往住處走。巷子口停著輛黃包車,

車夫正蹲在地上,用塊破布擦著車把。他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短褂,褲腳卷到膝蓋,

露出結(jié)實的小腿,腳踝處還沾著泥。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算不上多俊朗,眉眼卻干凈得很,尤其是那雙眼睛,

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肮媚?,要車嗎?”他站起身,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沙啞。

我搖搖頭,剛要走,卻發(fā)現(xiàn)戲箱的鎖扣松了,里面的水袖滑了出來。他眼疾手快地彎腰撿起,

遞過來時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燙得我猛地縮回了手?!皩Σ蛔?。”他連忙道歉,

耳根紅了。我接過水袖,低聲說了句“多謝”,抱著戲箱快步走了。走了幾步回頭看,

他還站在原地,望著我的背影,見我回頭,慌忙低下頭,繼續(xù)擦那輛黃包車。后來才知道,

他叫陳阿塵,是個鄉(xiāng)下過來的窮小子,爹娘早亡,跟著同鄉(xiāng)來南京拉洋車討生活。

鳳鳴班的角兒們大多住得遠,常雇他的車,一來二去,也就熟了。阿塵的車擦得格外干凈,

車輪上總抹著油,跑得又穩(wěn)又快。別的車夫拉活兒愛繞遠路,他卻從來都是抄最近的道,

收的錢也比別人少兩文。班主常說:“阿塵這小子,實誠?!蔽覞u漸也成了他的??汀?/p>

每次唱完夜戲,他總在戲園后門等著,車燈昏黃的光映著他挺直的脊背。我上車時,

他會用手護住車沿,怕我碰頭;下車時,他又會提前墊塊干凈的布,怕我弄臟了鞋。

“玉屏姑娘,今天的《霸王別姬》唱得真好?!庇写蜗萝嚂r,他忽然說。我愣了愣,

他從不跟我搭話,頂多問兩句“今天累不累”?!澳阋猜爲??”“嗯,”他撓撓頭,

“就在門外聽了幾句,覺得……虞姬死的時候,你哭得真像?!蔽业男拿偷匾活潯D浅鰬蚶?,

虞姬自刎時,我是真的落了淚。臺下的看客只當是戲,卻沒人知道,

我是想起了老家早逝的母親。從那以后,我們漸漸多說了幾句話。

他會跟我講拉車時遇到的趣事:城南的張老爺總愛在車上打瞌睡,

口水差點流到他的衣領(lǐng)上;城西的小媳婦每次都要帶串糖葫蘆,上車前總會塞給他一顆。

我也會跟他說戲園里的事:誰又搶了誰的戲份,誰的水袖繡得最精致。他話不多,

總是我在說,他在聽,偶爾“嗯”一聲,或者笑一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彎成月牙,

露出兩顆整齊的白牙,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有次唱完戲,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站在門廊下發(fā)愁,阿塵忽然從懷里掏出塊油紙,小心翼翼地鋪在車座上,

又拿出件粗布蓑衣:“姑娘,披上吧,別淋壞了身子。”蓑衣上還帶著他的體溫,

混著淡淡的皂角香。我披上蓑衣上了車,他把車篷拉得嚴嚴實實,只留條縫透氣。

雨聲噼里啪啦地打在車篷上,車廂里卻格外安靜,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

還有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鞍m,”我忽然開口,“你為什么來南京?”他頓了頓,

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帶著點悶:“俺娘說,南京城大,能掙錢。等掙夠了錢,

就回老家蓋間瓦房,娶個媳婦,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薄澳悄阆肴€什么樣的媳婦?

”我問完就后悔了,臉頰燙得厲害。他沉默了半天,才低聲說:“像……像姑娘這樣的,

就好?!避噹锼查g安靜了,只有雨聲還在嘩嘩地響。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攥著衣角的手全是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又說:“俺知道配不上姑娘,就是……瞎想。

”我沒說話,把臉埋在蓑衣里,聞著那股干凈的皂角香,心里又酸又甜。

(二)民國二十六年的夏天,南京城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躁的氣息。

街面上的告示換得越來越勤,上面的字越來越刺眼——“日寇逼近”“全民抗戰(zhàn)”。

戲園里的看客越來越少,有時候一場戲下來,臺下稀稀拉拉坐不滿十個人。

張老板整天唉聲嘆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喝酒。角兒們也人心惶惶,有的偷偷回了老家,

有的托關(guān)系去了上海。我也想走,可師父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玉屏,戲比天大,

只要還有一個看客,就得把戲唱下去?!卑m來得更勤了。他不再只等在后門,

有時候會繞到戲園前門,買個最便宜的站票,在角落里站一整晚。散戲后,

他拉著我穿過空蕩蕩的街道,車燈的光在寂靜的巷子里拉得很長?!肮媚铮?/p>

要不……你跟俺走吧?”有天晚上,他忽然說,“俺老家在山里,偏僻,日本人找不到。

”我搖搖頭:“阿塵,我不能走。戲園還在,我就得留下?!彼麤]再勸,

只是把車拉得更穩(wěn)了。過了幾天,他拿來個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這里面是俺攢的錢,

你拿著。萬一……萬一有什么事,能派上用場。”布包里是些零碎的銀元,

還有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加起來不算多,卻是他起早貪黑拉車攢下的全部家當。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阿塵,這錢你自己留著。”“你拿著!

”他把布包往我懷里一塞,語氣帶著從未有過的固執(zhí),“俺是個男人,餓不死。

你一個姑娘家,手里有錢,俺才放心?!蹦翘焱砩希冶е莻€布包,

在戲園的后臺坐了一整夜。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落滿灰塵的戲服上,

像一層薄薄的霜。我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比戲更重要。八月中旬的一個清晨,

日本人的飛機轟隆隆地出現(xiàn)在南京城上空。警報聲凄厲地劃破天際,

街上的人尖叫著四處奔逃。我和幾個沒走的師兄師姐躲在戲園的地窖里,

聽著外面炸彈爆炸的聲音,地動山搖,像是世界末日。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

我們爬出來一看,戲園的屋頂被炸塌了一半,后臺的戲箱被埋在瓦礫里,

那些繡了幾十年的戲服、插了幾代人的頭面,全毀了。張老板站在廢墟前,

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孩子一樣癱坐在地上:“完了……鳳鳴班,

完了……”我看著那片廢墟,心里空落落的。師父說戲比天大,可當戲園都沒了,

戲還能唱到哪里去?那天下午,阿塵找到了我。他的黃包車被炸毀了,

胳膊上劃了道長長的口子,滲著血?!肮媚?,你沒事吧?”他抓住我的手,聲音都在抖。

“我沒事。”我看著他流血的胳膊,眼淚掉了下來,“你的車……”“車沒事,

俺再買一輛就好?!彼辉谝獾財[擺手,從懷里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

是支完整的鳳釵——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支頭面,上次唱《貴妃醉酒》時戴過,

沒想到他居然從廢墟里找了出來?!鞍m……”“姑娘,別難過?!彼养P釵塞到我手里,

“戲園沒了,咱們可以再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笨伤e了。日本人進城了。

(三)南京城徹底成了人間地獄。槍聲、哭聲、慘叫聲日夜不停。街上到處是尸體,

有的被燒焦,有的泡在水里。昔日繁華的秦淮河,如今漂滿了浮尸,河水都變成了暗紅色。

我和幾個師兄師姐躲在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靠著阿塵偷偷送來的干糧活命。他不敢白天來,

只能趁著夜色,冒著生命危險穿過日本人的封鎖線。每次來,他身上都帶著傷,

不是被槍托砸的,就是被刺刀劃的?!鞍m,你別再來了!太危險了!

”我看著他背上的傷口,心疼得直掉淚?!鞍巢粊恚銈兂允裁??”他咧嘴笑了笑,

露出的牙卻帶著血絲,“俺命硬,死不了?!庇刑焱砩希?/p>

他帶來個消息:日本人要抓年輕姑娘去做慰安婦,讓我們趕緊走。

“俺已經(jīng)跟城外的老鄉(xiāng)打聽好了,有條小路能出城,今晚就走。”我們跟著他,

在漆黑的巷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月光被烏云遮住,四周一片漆黑,

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日本人巡邏的腳步聲。走到城墻根下,阿塵讓我們先爬過一個缺口,

他斷后。就在這時,手電筒的光柱掃了過來,伴隨著日本人的喝罵聲?!翱炫埽?/p>

”阿塵推了我一把,撿起塊石頭就沖了上去。我回頭看了一眼,

看到他被幾個日本兵圍在中間,棍子和槍托不停地落在他身上。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死死地抱著一個日本兵的腿,不讓他們過來追我們?!鞍m!”我撕心裂肺地喊著,

想沖回去,卻被師兄死死拉住?!皠e管了!快走!”師兄拖著我,翻過城墻,

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火光,聽不到他的聲音。

眼淚模糊了視線,嘴里全是血腥味。我們逃到了鄉(xiāng)下,躲在一個破廟里。日子過得很苦,

每天只能挖野菜充饑,晚上睡在草堆里??晌乙挂箟粢姲m,夢見他被日本人打的樣子,

夢見他塞給我鳳釵時的眼神。我常常對著那支鳳釵發(fā)呆,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如果他死了,

我該怎么辦?如果他活著,他會不會怪我丟下他跑了?過了幾個月,

聽說南京城里的日本人稍微收斂了些,我不顧師兄師姐的反對,執(zhí)意要回去。我要去找阿塵,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回到南京城,我?guī)缀跽J不出它了。到處是斷壁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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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1 16:1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