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在崇山峻嶺間吭哧吭哧爬行了近十個小時，又轉乘一輛四面漏風、顛簸得能把人骨頭架子搖散的中巴車，最后，祁同偉拎著簡單的行李卷，站在了紅石鄉(xiāng)坑坑洼洼的泥土街面上。
時間是1995年6月10日，下午。低矮破敗的磚瓦房歪歪扭扭擠在道路兩旁，幾個穿著單衣、袖口油亮的漢子蹲在墻根下曬太陽，渾濁的眼睛毫不掩飾地打量著這個格格不入的“城里學生”。
鄉(xiāng)司法所就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一排同樣破舊的平房中的兩間。掉漆的木牌上，“金山縣紅石鄉(xiāng)司法所”幾個字都模糊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濃烈的旱煙味和汗味撲面而來。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警服（沒有警銜）、跛著一條腿、滿臉風霜溝壑的男人抬起頭，他正對著一個哭哭啼啼的農(nóng)婦和一個梗著脖子、一臉蠻橫的漢子拍桌子。
“放屁！李二狗！你家牛啃了王寡婦家半畝秧苗，白啃的？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賠錢！” 跛腳男人唾沫星子橫飛，嗓門洪亮。
“趙所，那破秧苗值幾個錢？她王寡婦分明是想訛我！” 漢子李二狗毫不示弱。
“值幾個錢？那是人家娘倆半年的口糧！信不信老子銬你回所里蹲兩天清醒清醒！” 跛腳男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亂跳。他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的祁同偉。
“你誰??？” 他語氣不善，上下打量著祁同偉筆挺但顯然不合時宜的新衣和锃亮的皮鞋，眉頭擰成了疙瘩，“找誰？”
祁同偉拿出派遣通知，語氣平靜：“趙鐵柱所長？我是新來的司法助理員，祁同偉，向您報到?！?/p>
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哭啼的王寡婦忘了哭，橫蠻的李二狗也忘了橫，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祁同偉。趙鐵柱所長（跛腳男人）臉上的怒容僵住了，他接過通知，瞇著眼看了半天，又抬眼看看祁同偉，眼神復雜——驚訝，懷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祁…同偉？” 趙所長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省里來的高材生？” 他把通知隨手扔在桌上，指了指墻角一張積滿灰塵、瘸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的破桌子，“喏，你的位置。先把那堆積壓的調解卷宗理出來！王寡婦、李二狗，你倆的事還沒完！滾過來！”
這就是歡迎儀式。沒有寒暄，沒有介紹，直接投入雞飛狗跳的基層泥潭。
祁同偉沒有任何不滿或嫌棄的表情。他放下行李，脫下礙事的衣服搭在椅背上，挽起白襯衫的袖子，走到那張破桌前，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灰塵揚起，他面不改色。
“李二狗，” 祁同偉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爭吵中的三人瞬間停下。他根本沒看卷宗，目光如冷電般刺向李二狗，“你去年冬天在鄉(xiāng)東頭老張家的魚塘偷過三次魚，每次都在十五斤以上。老張念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報案，但這事，鄉(xiāng)里知道的人不少。要不要我現(xiàn)在去走訪一下，把證據(jù)鏈給你補齊？盜竊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多次作案，按《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判你個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罰金，不難。”
李二狗的臉“唰”一下白了，囂張氣焰蕩然無存，眼神里充滿了驚恐。他偷魚的事自以為隱秘，這新來的小白臉怎么知道？還說得有鼻子有眼！
王寡婦也忘了哭，呆呆地看著。
趙鐵柱所長猛地看向祁同偉，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精光！這小子…邪門！
祁同偉不再看李二狗，轉向王寡婦，語氣緩和但不容置疑：“王嬸，秧苗損失按市價折算，再加上誤工補償，具體數(shù)額我?guī)湍闼?。李二狗今天必須把錢賠給你，少一分，我送他去縣局。”
他拿起桌上的算盤，手指翻飛，噼啪作響，幾個呼吸間報出一個精確到分的數(shù)字（別問多少，作者也是不知道）。“李二狗，賠錢?，F(xiàn)在，立刻?！?/p>
李二狗腿肚子都在抖，看著祁同偉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看透他所有齷齪的眼睛，再不敢有絲毫僥幸，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卷皺巴巴的毛票，數(shù)了又數(shù)，遞給王寡婦。
王寡婦拿著錢，還有些發(fā)懵。
“拿著，這是你應得的。” 祁同偉對她點點頭，然后看向趙鐵柱，“趙所，您看這樣處理行嗎？”
趙鐵柱張了張嘴，半晌，猛地一拍祁同偉的肩膀，哈哈大笑，震得屋頂灰塵簌簌落下：“行！太他媽行了！祁同偉是吧？好小子！有兩把刷子！以后你就跟著我老趙！這紅石鄉(xiāng)的渾水，夠你趟的！”
祁同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靦腆”笑容，心里卻一片冰冷。這只是開胃小菜。他知道，梁家的“關照”，絕不會因為自己到了這窮鄉(xiāng)僻壤就停止。
深夜，祁同偉在司法所唯一一間勉強能住人的小隔間里，就著昏黃的白熾燈，鋪開稿紙，標題力透紙背——《明朝那些事兒：洪武大帝卷》。
筆尖沙沙作響，明太祖朱元璋的權謀鐵血、開國勛貴的興衰榮辱，在他筆下化作驚心動魄、又帶著網(wǎng)文特有爽感的故事。前世的知識儲備和刑警的洞察力，讓他對歷史人物心理的把握精準而狠辣。
寫到“胡惟庸案”時，他筆下一頓。發(fā)現(xiàn)窗戶縫里，有一張折疊的紙條。
祁同偉眼神一厲，迅速撿起打開。紙條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左手寫的字：
“省城的花香，飄不到紅石鄉(xiāng)的墳頭。新來的，管好手，閉上嘴，才能活得長。”
赤裸裸的恐嚇！
祁同偉捏著紙條，指尖冰冷，嘴角卻緩緩咧開，在昏黃的燈光下，露出一個森然如孤狼般的笑容。
梁璐？還是這紅石鄉(xiāng)的“地頭蛇”？
動作真快啊。
他隨手將紙條湊到煤油燈上點燃。跳躍的火苗映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瞳。
想玩？老子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