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先來吧?！币粋€細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是那個穿著工裝外套、一直佝僂著背的李衛(wèi)國。他低著頭，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燭光只能照亮他頭頂稀疏的頭發(fā)和不斷顫抖的肩膀。
“我……我是個沒用的廢物……”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破碎得不成句子，“我……我害死了我女兒……那年冬天，她才八歲……她發(fā)燒，燒得很厲害……我……我舍不得錢，沒……沒送她去醫(yī)院……想著熬一熬就過去了……就……就給她吃了點退燒藥……然后……然后我就去上工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巨大的抽噎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等我晚上回來……她……她身子都硬了……硬了……我老婆……我老婆也走了……她說……她說是我害死了我們的妞妞……是我……是我太窮……太摳門……太不是東西……”他再也說不下去，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里，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溢出來，在空曠的餐廳里回蕩。
那絕望的悲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程倩的眼圈瞬間紅了，蘇婉捻著念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無聲地嘆息。連一直緊繃著臉的周哲，眼神也微微動容。只有江遠山，依舊平靜地看著李衛(wèi)國，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那眼神既非同情，也非鄙夷，更像一個冷靜的觀察者在記錄某種實驗數(shù)據(jù)。王宏達則煩躁地挪動了一下肥胖的身體，似乎對這種“軟弱”的展示極為不耐。
李衛(wèi)國崩潰的哭聲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孫莉莉涂著鮮紅指甲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敲著桌面，指甲和木頭碰擊發(fā)出細微的噠噠聲。她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江遠山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神情。
“行啊，玩就玩！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聲音拔高，刻意營造出一種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但那微顫的尾音泄露了內(nèi)心的緊張，“我叫孫莉莉，你們可能有人看過我的直播？粉絲叫我‘莉莉安’。”她挺了挺胸，仿佛在為自己打氣，“我……我是靠男人上位的。很多男人?！彼D了頓，目光掃過王宏達，又飛快地移開，“但這有什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過……有個人，特別不識抬舉，擋了我的路。”
此時餐廳里落針可聞。連李衛(wèi)國的嗚咽都暫時停止了。所有人都看著她。
“她是我閨蜜，也是個主播。我們撞型了。她運氣好，搶了我一個大冤種?！睂O莉莉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刻骨的怨毒，“我知道她怕冷，特別怕。有次聚會，我們玩捉迷藏……我把她騙進了一個廢棄的冷庫……就那種老式的，鐵門特別厚，里面黑得要命……我把門從外面鎖上了?！彼冻鲆粋€扭曲的笑容，“我跟她說，開個玩笑，一會兒就放她出來……其實，我根本沒打算放。我就想嚇嚇她，讓她長點記性！誰知道……誰知道那破冷庫的制冷系統(tǒng)是壞的，一通電就停不下來……她拼命拍門，在里面尖叫……聲音越來越小……”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開始飄忽，仿佛又看到了那扇厚重的鐵門，“第二天……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凍僵了，像個冰雕……臉上還留著那種……極度驚恐的表情……”
她猛地停住，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微微哆嗦著，再也維持不住那強裝的鎮(zhèn)定。一股寒意無聲地蔓延開。程倩倒抽了一口冷氣，難以置信的看著孫莉莉。蘇婉捻動念珠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周哲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刀。王宏達臉上的肥肉抖動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然后呢？你是怎么脫身的？”江遠山的聲音適時響起，平靜得可怕。
孫莉莉像是被針扎了一下，身體一抖：“我……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問的時候，我說我們早分開了……那冷庫位置偏，沒監(jiān)控……他們……他們最后認定是她自己不小心把自己反鎖進去的……”她急促地說完，仿佛急于擺脫什么，抓起面前的水杯猛灌了一口，水卻灑了一些在潔白的桌布上。
“呵，”王宏達突然嗤笑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靠在椅背上，臉上重新掛起那種慣常的、帶著輕蔑的倨傲，“還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女人間的爭風吃醋，玩脫了手罷了?！彼瘟嘶问掷锏募t酒杯，“要說真能讓人睡不安穩(wěn)的……”他放下酒杯，身體前傾，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掃過眾人，“商場如戰(zhàn)場，懂嗎？心不狠，站不穩(wěn)！我那廠子，前兩年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幾個工人……外面都說是意外，電線老化。屁！是有人想搞我！放的火！”
他頓了頓，似乎在欣賞眾人臉上可能出現(xiàn)的震驚表情，但只看到一片死寂。繼續(xù)道：“火剛起來的時候，其實不大。那幾個倒霉蛋就在起火車間旁邊的休息室里。門……是我讓人從外面鎖上的?！彼斐龃謮训氖种?，做了個擰鑰匙的動作，“咔噠。就那么一下?！彼难凵褡兊脙春荩曇艉榱?，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理直氣壯，“不鎖門，讓他們跑出來亂嚷嚷？讓他們引來更多人？廠子還要不要了？訂單還要不要了？那點賠償金，老子賠得起！但廠子的名聲，不能臭！懂嗎？這叫……止損！必要的犧牲！他們不死，我損失更大！”
燭光映照著他油光發(fā)亮的臉，那上面寫滿了對生命赤裸裸的輕蔑。程倩的臉色變得煞白，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頭。蘇婉捻動念珠的手指停住了，低垂的眼簾下，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周哲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李衛(wèi)國則把頭埋得更低，仿佛那話語里的血腥氣讓他窒息。
王宏達環(huán)視一圈，似乎很滿意自己制造的“威懾”效果，粗聲粗氣地總結(jié)：“這就是我的‘罪孽’。怎么，夠格嗎？要審判老子？”他挑釁地看向江遠山。
江遠山臉上那永恒不變的溫和笑容，此刻在搖曳的燭光下，竟隱隱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贊許？他輕輕頷首，聲音依舊平穩(wěn)：“很精彩。王老板的手段，確實……干凈利落?！?/p>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周哲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冷靜力量：“王老板，你剛才說，那場大火是有人放火想搞你？那后來……放火的人，找到了嗎？處理了嗎？”他的目光銳利，直視著王宏達。
王宏達臉上的倨傲瞬間僵了一下，眼神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被更深的戾氣掩蓋：“哼！當然！那種下三濫的東西，敢動老子？早他媽喂魚去了！問那么多干嘛？查戶口??？”他粗暴地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似乎想掩飾什么。
餐廳里再次陷入一種更加詭異、更加緊繃的沉默。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每個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高高的墻壁和天花板上，如同鬼影?？諝庵袕浡救饫鋮s后的油膩氣味、紅酒的酸澀、以及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越來越濃郁的、名為“罪孽”的氣息。
江遠山緩緩站起身，“看來各位都相當坦誠?！彼⑿χf，目光掃過孫莉莉、王宏達，最后落在周哲臉上，“周先生似乎還心存疑慮？或者……您的秘密，分量更重，需要單獨聆聽？”
周哲迎著他的目光，表情平靜無波：“我只是覺得，在座的秘密，恐怕都只是冰山一角。包括江老板您。這場‘游戲’，本身就帶著強烈的誘導(dǎo)性，甚至……審判的預(yù)設(shè)。您邀請我們來此，僅僅是為了玩這個游戲？還是……這游戲本身就是目的？”
江遠山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卻深了幾分：“周先生思維敏銳。不過，游戲的魅力，正在于其過程的不可預(yù)測性。至于目的？時間會揭曉一切。夜色已深，各位想必也累了。請回房休息吧。愿各位……今夜好夢?！彼⑽⒐?，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那聲“好夢”，在死寂的餐廳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祝福。
沉重的木椅拖動聲在空曠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刺耳。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像是被剛才那場血腥的“告解”抽干了力氣，李衛(wèi)國幾乎是癱軟在椅子上，最后被周哲攙扶起來，佝僂著背，腳步踉蹌地離開。孫莉莉臉色慘白，那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眼底的驚懼，她抓起自己的小包，逃命似的沖出了餐廳。王宏達則重重哼了一聲，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傲慢，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蘇婉捻著念珠，低聲向江遠山說了句什么，也悄然離去。
程倩立刻湊到我身邊，冰涼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薇薇……這地方不對勁！太不對勁了！那個老板……還有那些人說的……我害怕！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天一亮就走！”她的指尖用力掐進我的手臂，傳遞著真實的恐懼。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觸感讓我心頭也是一陣緊縮，只能用力點頭：“好，天一亮就走?！蹦抗鈪s不自覺地瞥向主位。江遠山依舊站在那里，捧著那支燃燒過半的白色蠟燭，臉上掛著那永恒不變的微笑，靜靜目送著我們離開。他整個人如同一個巨大陰影的源頭，無聲地籠罩著整棟建筑。
回到204房間，反鎖好門，我和程倩背靠著冰冷的木門，才敢大口喘息。窗外的風聲更緊了，房間里只有我們兩人急促的心跳聲。
“那個王宏達……簡直是畜生！”程倩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后怕，“還有那個孫莉莉，怎么能那么狠？那個李衛(wèi)國……唉……”她說不下去了，身體微微發(fā)抖。
“別想了，熬過今晚，天一亮我們就離開。手機沒信號，車還在外面，總能開出去?！边@話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我們草草洗漱，躺在那張寬大的雕花木床上。黑暗中，誰都沒有睡意。窗外的風聲，走廊里偶爾傳來的、不知是風聲還是其他什么的輕微異響，都像針一樣刺著緊繃的神經(jīng)。時間在極度的緊張中變得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迷迷糊糊打了個盹，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撕裂了寂靜的深夜！
那聲音短促、尖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駭，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啊——！”程倩在我身邊猛地彈坐起來，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
我渾身汗毛倒豎，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蹦出來。那聲慘叫……是王宏達！那粗嘎的、帶著暴躁的聲線，絕不會錯！
“是……是隔壁！王宏達！他……他怎么了？”程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隔壁……王宏達的房間是203！就在我們隔壁！那聲慘叫仿佛就在耳邊炸響，余音還在冰冷的空氣中回響。
“別怕！待在這里！”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謶职殡S著一種更強烈的、不祥的預(yù)感驅(qū)使著我必須去看。程倩想拉住我，卻被我掙脫。
我沖到門邊，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房門。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盡頭樓梯口壁燈發(fā)出的一點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能看出走廊的輪廓。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焦糊氣味，混雜在冰冷的空氣中，隱隱飄了過來。
幾乎同時，其他幾扇門也猛地被拉開。周哲穿著整齊，顯然也沒睡。蘇婉臉色蒼白，裹著一件厚外套，手里緊緊攥著那串念珠。孫莉莉頭發(fā)凌亂，睡衣外面胡亂套了件外套，驚恐地睜大眼睛。李衛(wèi)國也哆嗦著探出頭，眼中滿是恐懼。
“剛……剛才那聲音……”孫莉莉顫聲問。
“是王老板！”周哲沉聲答到，他的目光已經(jīng)鎖定了203那扇昏暗緊閉的房門。
我們幾個人，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帶著巨大的恐懼和疑慮，慢慢向203門口聚攏。焦糊味似乎更濃了一些。走廊里靜得可怕，只有我們凌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周哲走在最前面，他嘗試著擰了一下203房門的黃銅把手。
“鎖著?！彼吐暤馈?/p>
“讓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江遠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手里端著一個燭臺，幾支蠟燭穩(wěn)定地燃燒著，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步伐沉穩(wěn)地走過來，另一只手里赫然拿著一把古老的黃銅鑰匙。
燭光映照著他平靜的臉，也照亮了203那扇深色的木門。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江遠山輕輕一擰，再一推——
門開了。
濃烈得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混合著皮肉燒灼后的惡臭，猛地從房間里沖出來，狠狠撞在每個人的臉上！孫莉莉立刻捂住嘴，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干嘔。蘇婉閉上眼睛，嘴唇飛快地翕動，捻動念珠的手指快得幾乎出現(xiàn)殘影。李衛(wèi)國則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嗚咽，連連后退。
借著江遠山手中燭臺的光亮，屋內(nèi)的景象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如同地獄的畫卷。
王宏達肥胖的身體癱倒在離房門不遠的地板上，姿勢扭曲。他身上的睡衣幾乎成了焦黑的碎片，裸露出的皮膚呈現(xiàn)出大片大片可怕的焦黑色，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下面暗紅的血肉，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焦糊狀。臉上凝固著臨死前極度痛苦和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嘴巴大張著，似乎還想發(fā)出最后的吶喊。
而最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他的一只手，那戴著粗大金戒指的手，正死死地攥著門把手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老舊的黃銅旋鈕——那顯然是門內(nèi)側(cè)的鎖扣！
他像是拼命想從里面打開門逃生，卻最終倒在了門邊，手指還死死摳著鎖扣。他就這樣，被活活鎖死在了自己的房間里！
房間中央的地毯上，傾倒著一個老式的沉重黃銅落地燈。燈罩碎裂，燈泡炸開，扭曲的電線裸露出來，斷口處閃爍著零星的電火花，發(fā)出細微的“滋啦”聲。燈柱旁邊，一大片地毯被燒得焦黑，邊緣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一切，都指向一場意外——老舊的電器短路引發(fā)火災(zāi)，驚慌失措的房客想開門逃生，卻因觸電而倒在門邊，最終被活活燒死、電死。
然而，那濃烈的死亡氣息，那凝固在臉上的極致恐懼，還有……那扇從里面被反鎖的門！
孫莉莉再也忍不住，猛地轉(zhuǎn)過身，扶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嘔吐起來，氣味刺鼻。嘔吐聲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蕩，更添了幾分恐怖。
江遠山端著燭臺，平靜地走進房間，似乎對眼前的慘狀毫無所覺。他環(huán)視一周，目光在那倒地的落地燈和王宏達焦黑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轉(zhuǎn)向門口臉色慘白、驚魂未定的眾人，聲音如同冰冷的說道：
“看來，王老板……為自己‘鎖’上的門，付出了最終的代價?！彼哪抗饩従彃哌^孫莉莉、李衛(wèi)國，最后落在周哲臉上，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其細微、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游戲……還在繼續(xù)。諸位，晚安。”他微微欠身，仿佛剛才只是展示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