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夕陽熔金般潑灑下來,給朱雀大街盡頭堆積如山的尸骸鍍上了一層粘稠的金紅??諝饫锸氰F銹混著臟器破裂的腥甜,濃得化不開,吸一口,肺管子都像被砂紙磨過。
蕭灼就坐在那尸山頂上。
沉重的玄鐵甲胄沾滿了凝結(jié)發(fā)黑的血塊和碎肉,壓得肩背生疼。她一條腿曲著,另一條隨意地垂在堆積的殘肢斷臂上,靴尖離地三寸,懸空。手里一柄三尺青鋒,劍脊映著殘陽,也映著她沾了血污的臉。她正用一塊看不出本色的布巾,一下,又一下,緩慢地擦拭著劍身上的血痕。動作平穩(wěn),眼神沉寂得像結(jié)了冰的深潭。每一次抹過,劍鋒就亮一分,寒光刺破暮色。
底下是死寂的戰(zhàn)場,只有烏鴉聒噪的撲棱和啄食聲。風卷著血腥味,打著旋兒掠過。
“報——!”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沖過尸堆間的空隙,聲音嘶啞,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將軍!叛軍主帥金兀骨首級在此!余孽…余孽盡數(shù)伏誅!”
一顆須發(fā)戟張、怒目圓睜的頭顱被高高舉起,血糊住了半張臉。
蕭灼眼皮都沒抬,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擦劍的動作沒停,布巾拂過劍尖,一滴濃稠的血珠滾落,砸在下面一張死不瞑目的敵兵臉上。
緊繃的弦似乎松了半分,尸山下的疲憊士兵們才敢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夾雜著壓抑的呻吟。
就在這時,朱雀大街的另一頭,傳來清越悠長的鳴響。
“噫——嗚——”
金鑼開道,鸞鈴叮當。一隊華蓋如云、儀仗煊赫的鑾駕,踏著血與火的余燼,緩緩駛?cè)脒@片修羅場。明黃的龍旗在晚風中獵獵招展,與遍地狼藉的猩紅形成刺目的對比。
尸山血海間殘存的兵卒,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蝦米,掙扎著、慌亂地跪伏下去,額頭死死抵著冰冷黏膩的地面。動作牽扯了傷口,悶哼聲此起彼伏。
唯有尸山頂上的人,動作依舊。
蕭灼擦劍的手,終于頓住。她抬起眼,望向那架在尸骸堆砌的“道路”上平穩(wěn)行來的奢華龍輦。甲胄摩擦,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扶著插在尸體上的劍柄,緩緩站直了身體。夕陽的余暉勾勒出她挺拔如標槍的輪廓,沾滿血污的臉龐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得穿透暮色,直直投向龍輦的方向。
龍輦停下。
金線繡著繁復龍紋的錦簾被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翡翠護甲的手輕輕挑起。
大夏女帝夏明凰探出身來。她不過三十許,面容雍容華美,一襲明黃龍袍襯得她氣度高華。只是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深不見底,此刻盛滿了恰到好處的關切與欣慰。
“愛卿——”女帝的聲音溫潤如玉,帶著一絲疲憊后的松弛,清晰地穿透這片死寂,“辛苦你了?!?/p>
她扶著內(nèi)侍的手,儀態(tài)萬方地走下龍輦,明黃的裙裾拂過地上暗紅的血漬,竟無一絲停頓。她一步步走向那尸山,目光掃過四周地獄般的景象,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化作更深沉的悲憫。
“此獠為禍北境多年,今日終在愛卿劍下伏誅,實乃我大夏之幸,萬民之福。”她在尸山前站定,微微仰頭看著山巔的蕭灼,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贊賞,“朕心甚慰!當重賞!”
“臣,分內(nèi)之事。”蕭灼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著激戰(zhàn)后的沙啞,平穩(wěn)無波。她微微躬身,甲胄碰撞,發(fā)出鏗鏘之聲。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意。
女帝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環(huán)視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跪伏在地、氣息奄奄的士兵,聲音陡然拔高,充滿皇恩浩蕩的感染力:“眾將士浴血奮戰(zhàn),護我河山,皆是我大夏鐵骨錚錚的英雄!朕已命光祿寺備下美酒佳肴,犒賞三軍!陣亡將士,加倍撫恤!”
“陛下圣明——!”劫后余生的兵卒們爆發(fā)出參差不齊卻帶著哭腔的嘶吼,震得暮色中的烏鴉驚飛一片。
氣氛似乎在這一刻達到了某種悲壯與榮耀的頂點。
女帝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蕭灼身上,那眼神變得格外柔和,甚至帶上了一絲長輩般的憐惜。
“只是……”她話鋒一轉(zhuǎn),聲音輕緩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嘆息,“愛卿啊,你為大夏征戰(zhàn)多年,勞苦功高,卻至今孑然一身。朕每每思及,心中實在難安?!?/p>
來了。
蕭灼挺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握著劍柄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泛白。
女帝仿佛沒看見,笑意盈盈,自顧自說了下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愛卿雖為巾幗,卻也是大好年華。這終身大事,豈能再耽誤?”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掠過蕭灼身后那柄染血的劍,“更何況,愛卿手握重兵,為國操勞,身邊總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也好替朕分憂,解你后顧之憂啊?!?/p>
她的聲音溫柔和煦,如同春風拂面。然而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向蕭灼。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從蕭灼腳底竄起,直沖頂門。后顧之憂?解她的后顧之憂?分明是忌憚她手中這柄剛剛平定了叛亂、染血未干的劍!是想用一條婚姻的鎖鏈,拴住她這頭功高震主的猛虎,再徐徐圖之!
蕭灼的胸腔里氣血翻涌,喉頭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強行壓下。指甲幾乎要嵌進冰冷的劍柄紋路里。
“陛下厚愛,臣……”她剛開口,試圖用慣常的冷硬推拒。
“誒——”女帝卻笑著擺了擺手,打斷了她。那笑容越發(fā)深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屬于帝王的掌控感。
她微微側(cè)身,目光投向龍輦后方那架不起眼的青幔小轎,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傳遍全場:
“朕已為愛卿覓得良配!”
話音落下,侍立一旁的內(nèi)侍總管尖著嗓子高唱:“宣——寧王夏傾,覲見——!”
青幔小轎的轎簾被兩名小太監(jiān)抖著手掀開。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只見一個身著陳舊皇子常服的青年,在小太監(jiān)的攙扶下,畏畏縮縮地挪了出來。他身形單薄,低著頭,幾乎要將整個臉都埋進衣領里。露出的側(cè)臉蠟黃,顴骨高聳,眼下一片濃重的青黑,嘴角似乎還有些歪斜。走路時腳步虛浮,肩膀微微瑟縮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他始終不敢抬頭看那尸山,更不敢看尸山頂上的人,只是死死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靴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死寂。
比剛才更徹底的死寂。
跪在地上的士兵們忘了傷痛,忘了呼吸,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位傳說中的“寧王殿下”。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最終化為一種強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同情和……一絲隱秘的幸災樂禍?目光偷偷瞟向尸山頂端那個沉默如鐵塔的身影。
這就是陛下為戰(zhàn)功赫赫的鎮(zhèn)國大將軍……覓得的“良配”?一個容貌丑陋、畏畏縮縮、出了名的廢材皇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蕭灼淹沒。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耳邊嗡嗡作響,女帝那溫和帶笑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扭曲。
“……朕這位皇弟,性情最是溫良恭儉,不爭不搶,與愛卿這剛烈性子,正是絕配!”
絕配?!
蕭灼猛地抬眼,視線如淬火的利箭,穿透暮色,狠狠釘在女帝那張雍容華貴的臉上。那眼底深處,哪里有什么憐惜?分明是毫不掩飾的冰冷算計,是毒蛇般纏繞的忌憚,還有一絲……將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快意!
“寧王”夏傾似乎被蕭灼陡然爆發(fā)的凌厲氣勢所懾,身體猛地一抖,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縮成一團。寬大的袖口下,那雙交疊在一起的手,小指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蕭灼的目光掃過他那張蠟黃病態(tài)的臉,掃過他畏縮的姿態(tài),最后落回女帝臉上。胸腔里翻江倒海,是怒火,是殺意,是被人當成棋子肆意擺布的暴怒!她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骨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咔”聲。
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勉強拉回一絲瀕臨失控的理智。
君命!
這是金殿,是御前!是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的地方!
她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將那口翻涌上來的腥甜和幾乎要破口而出的怒吼,死死地、一點一點地,重新咽了回去。每一個動作都艱難得如同在拖動千鈞巨石。
時間仿佛凝固了。
終于,在女帝那越來越深、越來越冷的笑意注視下,在滿場壓抑到極致的死寂中,蕭灼猛地單膝跪地,沉重的甲胄砸在尸骸之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頭顱深深低下,沾滿血污的額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眼中翻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
沙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砸在冰冷的空氣里,如同冰棱碎裂:
“臣……謝主隆恩!”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頭剜下的肉,帶著淋漓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