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荒唐盛典
將軍府，張燈結彩。
紅綢、紅燈籠、紅喜字……入眼皆是刺目的紅。那紅，不像戰(zhàn)場噴薄的鮮血那般滾燙熾烈，倒像是凝固了許久的陳血，透著一股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壓抑。風卷過，檐下的紅綢獵獵作響，如同招魂的幡。
府門外，車馬喧囂，人聲鼎沸。京中夠得上品級的官員勛貴，幾乎傾巢而出。華麗的官轎、精致的馬車將寬闊的將軍府前街堵得水泄不通。人人臉上堆著精心修飾的、無可挑剔的笑容，互相拱手作揖，說著千篇一律的吉祥話?？諝饫飶浡巯?、酒氣，還有府內(nèi)飄出的、甜膩到令人作嘔的暖香。
只是這喧囂熱鬧之下，流動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詭異氣氛。那笑容背后，是藏不住的探究、幸災樂禍，或是冰冷的算計。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府門深處，帶著一絲隱秘的、窺探丑聞般的興奮。
將軍府內(nèi)院深處，氣氛卻與外界的“喜慶”格格不入。
蕭灼的臥房內(nèi)，沒有尋常女兒家待嫁的嬌羞與期盼。巨大的銅鏡前，她背對著鏡子，任由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喜娘在她身后忙活。桌上，那套繁復華麗、綴滿珍珠寶石的鳳冠霞帔被隨意地堆在角落，如同被遺棄的垃圾。
她身上穿的，并非嫁衣。
是一套特制的戎裝。玄色為底，領口、袖口、袍角滾著濃烈如血的暗紅云紋。甲胄是特制的軟鱗甲，輕便貼身，關鍵部位鑲嵌著冷硬的玄鐵甲片，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腰間束著巴掌寬的玄色蟒皮腰帶，勾勒出挺拔勁瘦的腰身，更顯殺伐之氣。沒有披風，只有一片同色的、繡著猙獰狻猊獸首的護心鏡，冰冷地貼在胸前。
長發(fā)并未盤成新婦髻，而是用一根沒有任何紋飾的暗紅發(fā)帶高高束起，利落地固定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冷硬的下頜。臉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唯有眉峰如刀，眼眸沉寂如深潭古井，看不到半分喜氣，只有一片化不開的冰冷和……一種近乎自棄的漠然。
“將、將軍……” 一個喜娘抖著手，捧著一頂綴滿珠翠的沉重鳳冠，聲音帶著哭腔，“按、按禮制……您得戴上這個……”
蕭灼的目光甚至沒有掃過那頂鳳冠，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冰冷的：“嗯？”
那喜娘嚇得手一抖，鳳冠差點脫手，再不敢多言半句。
另一個喜娘拿著胭脂水粉，更是連靠近都不敢，僵在原地，面無人色。
“出去?！?蕭灼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兩個喜娘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房間里只剩下蕭灼一人。她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隙。外面喧囂的鑼鼓笙簫聲浪瞬間涌了進來，夾雜著賓客虛偽的笑語。那聲音如同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面無表情地關上窗，將那片令人作嘔的“喜慶”隔絕在外。目光落在墻上懸掛的巨闕劍上，冰冷的劍鞘沉默無言。她走過去，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劍柄紋路，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訣別的沉重。
最終，她沒有取下它。只是將腰間懸掛的、一柄尺余長的烏金短匕，正了正位置。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鱗甲，傳遞到肌膚，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將軍。” 門外傳來趙猛刻意壓低、卻依舊帶著煞氣的聲音，“時辰……差不多了。賓客……都到了。”
蕭灼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最后一絲波動也歸于沉寂，只剩下冰冷的漠然。她轉身，大步走向房門。
沉重的房門被拉開。
門外，趙猛一身玄甲，腰佩長刀，臉上那道刀疤在廊下燈籠的映照下更顯猙獰。他身后，是一小隊同樣全副武裝、神情冷肅的玄甲營親衛(wèi)。他們?nèi)缤聊暮谏甘Ａ⒃诨乩鹊年幱袄?，與府中各處懸掛的刺目紅綢形成詭異而強烈的對比。
沒有言語。蕭灼只是微微頷首。
趙猛立刻側身讓開道路，右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玄甲營親衛(wèi)無聲地移動，迅速形成一個半圓形的護衛(wèi)陣型，將蕭灼拱衛(wèi)在中央。
沉重的軍靴踏在回廊光潔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整齊而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種緊繃的弦上。所過之處，原本在回廊里穿梭忙碌的仆役、侍女，如同見了煞神，紛紛臉色煞白地避讓到角落，大氣不敢出。
前廳的喧囂聲浪越來越近。當蕭灼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通往正廳的月洞門時，那片喧鬧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
剎那間，整個前廳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帶著驚愕、難以置信、探究、鄙夷、幸災樂禍……如同無數(shù)道實質的光束，齊刷刷地聚焦在蕭灼身上！
她竟然……穿著戎裝！玄甲覆身！殺氣凜然！這哪里是來拜堂的新郎官？分明是來上陣殺敵的將軍！
女帝賜婚，皇家大婚，鎮(zhèn)國大將軍竟敢如此藐視禮制！如此……羞辱皇家！
賓客席中，一些老派文官氣得胡子直抖，臉漲成了豬肝色。勛貴們則眼神閃爍，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看好戲的目光。
蕭灼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徑直穿過鴉雀無聲的人群，走向正廳中央那鋪著大紅地毯的主位方向。目光平靜無波，如同穿過一片無人的曠野。她所到之處，人群如同被利刃劈開的海浪，自動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寬闊的道路。
主位高懸，金碧輝煌。大夏女帝夏明凰端坐其上，一身明黃龍袍，雍容華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長姐和帝王的溫和笑意。只是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深處，在蕭灼踏進前廳的瞬間，一絲冰冷的寒芒如同毒蛇般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蕭灼在距離御座數(shù)步之遙停下腳步，微微躬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臣，參見陛下。”
“愛卿平身?！?女帝的聲音溫潤如玉，帶著一絲長輩般的嗔怪，“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何必如此拘禮？這身戎裝……”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蕭灼身上的軟鱗甲，笑容加深了幾分，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寬容，“倒是別具一格，盡顯我大夏將軍的威武之氣。甚好，甚好。”
那“甚好”二字，如同淬了蜜的毒針，輕輕巧巧地刺入。既全了皇家顏面，又將蕭灼的“無禮”輕描淡寫地歸為“武將本色”，更坐實了這場聯(lián)姻的“絕配”。
蕭灼垂眸，沒有接話，只是唇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線。
就在這時，內(nèi)侍總管尖細的嗓音再次高唱：“吉時到——！迎新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正廳入口。
只見四名穿著喜慶宮裝的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身影，緩緩步入正廳。
那人一身同樣繁復華麗的大紅皇子喜服，身形在寬大的袍服下更顯單薄。頭上嚴嚴實實地罩著繡著龍鳳呈祥圖案的厚重紅蓋頭，遮住了整張臉，也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他的腳步虛浮，行走間帶著一種刻意的、畏縮的遲緩，仿佛承受不住這身華服的重量，也承受不住滿堂賓客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大紅蓋頭隨著他的動作輕微晃動著，如同風中殘燭。
正是今日的“新娘”，寧王夏傾。
賓客席中，瞬間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卻依舊清晰可聞的竊竊私語和倒吸冷氣聲。那蓋頭下的身影，那畏縮的姿態(tài)，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所有人——這位“寧王殿下”，是個何等不堪的廢物！與旁邊那身披玄甲、氣勢如淵的鎮(zhèn)國大將軍站在一起，對比強烈得如同云泥之別！簡直是天底下最荒唐、最屈辱的配對！
無數(shù)道目光在蕭灼冰冷的戎裝和夏傾那畏縮的紅蓋頭身影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同情、鄙夷和幸災樂禍。
蕭灼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她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鋒，穿透人群，落在那頂刺目的紅蓋頭上。那蓋頭下，就是夏傾。那個被女帝當作棋子塞給她、用來羞辱她、監(jiān)視她的廢物！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屈辱、厭憎和冰冷殺意的情緒在胸腔里翻騰。她握緊了拳，指節(jié)在烏金軟甲下微微發(fā)白。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人。
謝凜。
他作為她的副將兼心腹，今日負責府內(nèi)安全，一身戎裝，腰佩長刀，就站在正廳側門通往內(nèi)院的入口處。那個位置，既能縱覽整個大廳，又能第一時間控制通往新房的路徑。
此刻，謝凜的目光，如同兩簇燃燒的冰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那個被紅蓋頭籠罩的身影上！他的臉色異常難看，是一種近乎鐵青的蒼白，薄唇抿成一道毫無血色的冷硬直線。按在刀柄上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結的怒龍，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那眼神里，沒有賓客們的鄙夷或同情，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深沉的疑慮，以及……一種被強行壓抑的、翻涌欲出的驚濤駭浪！
他像一頭被強行按在陷阱邊緣、死死盯著獵物的猛獸，身體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爆發(fā)！
蕭灼的心頭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疑惑。謝凜對夏傾的關注……似乎太過異常了？那眼神里的東西，絕不僅僅是鄙夷一個廢物那么簡單。
但此刻，容不得她細想。
內(nèi)侍總管尖細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喜慶：“新人——拜天地——！”
鼓樂聲陡然拔高，鑼鼓喧天，絲竹齊鳴，試圖用喧囂掩蓋這滿堂的詭異氣氛。
夏傾被小太監(jiān)們半攙半扶著，踉踉蹌蹌地走到蕭灼身側。那頂厚重的紅蓋頭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弄。
蕭灼挺直了脊背，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站在那一片刺目的紅與喧囂的鼓樂聲中。
她微微側頭，冰冷的視線最后一次掃過身旁那畏縮的身影，掃過滿堂賓客虛偽的笑臉，掃過御座上女帝那深不可測的笑意，最后，定格在側門處謝凜那鐵青的、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的臉上。
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
荒唐？屈辱？好戲……才剛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