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頑固地鉆進鼻腔深處,和某種昂貴香水的后調(diào)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名為“現(xiàn)實”的氣味。
蘇晚攥著那張薄薄的紙,指尖用力到幾乎要嵌進紙里,留下深刻的凹痕。報告單上,那個代表新生命的醫(yī)學(xué)符號清晰得刺眼。她剛剛從醫(yī)生那里出來,耳邊還殘留著對方公式化的、帶著一絲職業(yè)性喜悅的叮囑:“恭喜,蘇女士,四周多了,指標一切正常?!?/p>
恭喜?
這個詞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心上,帶著荒謬的刺痛。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悄然孕育著一個生命,一個屬于她和……顧衍舟的孩子。
一個即將失去父親的孩子。
她微微低著頭,只想盡快穿過這充斥著期盼與焦慮的產(chǎn)科長廊,找個角落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腳步有些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就在她快要走到電梯口時,一道熟悉至極的、曾讓她魂牽夢繞的低沉嗓音,毫無預(yù)兆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清晰地撞進她的耳膜。
“小心點,薇薇,臺階?!蹦锹曇衾?,是她從未得到過的、幾乎能溺斃人的溫柔與小心。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上頭頂。她猛地抬頭,循著聲音望去。
就在幾步之遙的VIP產(chǎn)檢室門口,那個她熟悉到骨子里的挺拔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連衣裙的女人。女人微微側(cè)著頭,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天鵝頸,臉上帶著羞澀而幸福的笑意,一只手同樣溫柔地護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正是顧衍舟心尖上那抹永遠皎潔的月光——林薇。
而顧衍舟,她的丈夫,此刻正微微俯身,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林薇的手肘,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帶著濃濃占有和保護意味地,輕輕環(huán)在她的腰后。那姿態(tài),親密無間,呵護備至。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灑在他們身上,鍍上一層虛幻的金邊,宛如一幅精心構(gòu)圖、完美無瑕的恩愛畫卷。
這幅“畫卷”,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晚的視網(wǎng)膜上,也燙穿了她心底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奢望。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頭涌上濃重的鐵銹味,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壓了下去。捏著孕檢報告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萬分之一。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遺棄在熱鬧街頭的石像,無聲無息,只有攥緊的報告單邊緣,在微微顫抖。周圍人來人往,幸福的交談聲、嬰兒的啼哭聲、護士的引導(dǎo)聲……所有的聲音都褪去了,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刺目的一幕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顧衍舟似乎察覺到異樣的注視,他微微蹙眉,帶著被打擾的不悅,漫不經(jīng)心地側(cè)過頭。
當他的目光,如同掃描儀一般,冷漠地掃過蘇晚的臉,最后定格在她手中那張刺眼的報告單上時,他臉上那面對林薇時所有的溫柔和耐心,瞬間像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嚴寒。
那雙深邃的、曾讓她沉溺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凍徹心扉的漠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他安撫性地對林薇說了句什么,林薇溫順地點點頭,獨自走進了診室。顧衍舟這才轉(zhuǎn)過身,邁開長腿,一步步朝著蘇晚走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蘇晚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氣,曾經(jīng)是她最迷戀的安全感,此刻卻帶著窒息的壓迫感。
他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詢問,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或愧疚。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從西裝內(nèi)袋里抽出一份折疊整齊的文件,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冰冷的優(yōu)雅。
然后,他手腕一抖。
“啪!”
那份文件,帶著紙張?zhí)赜械拇囗懞鸵还闪鑵柕娘L(fēng),不偏不倚地甩在蘇晚的臉上。鋒利的邊緣劃過她的臉頰,帶來一道細微卻火辣辣的刺痛。
紙張散落開,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眼里——離婚協(xié)議書。
“簽了。”顧衍舟的聲音毫無波瀾,比這醫(yī)院的冷氣更凍人。他的視線居高臨下地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亟待處理的垃圾,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孩子,打掉?!?/p>
最后四個字,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帶著不容置疑的判決意味,將蘇晚徹底打入深淵。
臉上被紙劃過的痛感還在蔓延,心口被撕裂的劇痛更是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周圍的一切聲音和景象都模糊了,扭曲了,最終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要將她吞噬殆盡。她看著眼前這張英俊卻無比殘忍的臉,看著他薄唇開合吐出那絕情的字眼,一股強烈的眩暈猛地攫住了她。
世界驟然傾斜、旋轉(zhuǎn)、崩塌。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聽到了自己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又或者,那只是靈魂被碾碎時發(fā)出的悲鳴。
黑暗,無邊無際,冰冷徹骨。
蘇晚不知道自己沉淪了多久。當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水面,刺眼的白光立刻灼痛了她的眼睛。消毒水的味道比昏迷前更加濃烈地包裹著她,提醒著她身在何處。
她眨了眨眼,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醫(yī)院病房單調(diào)的天花板。
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心口的位置,那個巨大的空洞里,只有麻木的鈍痛在一波波擴散。她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撫上小腹——那個剛剛得知存在,就被它的父親宣判了死刑的地方。
指尖還未觸及病號服,一道冰冷的目光便如實質(zhì)般射了過來。
蘇晚微微側(cè)頭,看見了坐在病床不遠處單人沙發(fā)里的顧衍舟。
他依舊穿著那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長腿交疊,姿態(tài)優(yōu)雅而疏離,仿佛置身于某個商業(yè)談判的現(xiàn)場,而非他妻子的病房。他手里拿著一份文件,正低頭翻閱著,側(cè)臉的線條在頂燈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冷硬。
聽到她微弱的動靜,他抬起頭。那雙眼眸,深邃依舊,卻找不到一絲屬于丈夫的關(guān)切,只有審視和催促。
“醒了?”他合上文件,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正好?!?/p>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幾步走到病床邊,將那份剛剛還在翻閱的文件——正是之前甩在她臉上的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再次遞到了她面前,同時遞過來的,還有一支昂貴的簽字筆。
“簽了?!泵畹恼Z氣,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簽完字,立刻安排手術(shù)。”
手術(shù)……打掉孩子……
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蘇晚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那麻木的鈍痛驟然變得尖銳,幾乎讓她窒息。她看著那支遞到眼前的筆,筆身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像一把等待飲血的兇器。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了。所有的悲傷、憤怒、絕望,都被這極致的冰冷凍結(jié),壓縮,最終在心底凝成一塊堅硬的、永不融化的寒冰。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越過那支筆,落在顧衍舟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那眼神,空洞得嚇人,仿佛所有的光亮和生機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和死寂。
沒有眼淚,沒有質(zhì)問,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怨恨都看不到。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人。那目光,平靜得可怕,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某種更加冰冷虛無的本質(zhì)。
顧衍舟被她這種眼神看得微微一怔,心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像是平靜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但他很快將這絲異樣歸結(jié)為錯覺。他蹙了蹙眉,語氣帶上了一絲不耐:“蘇晚,我的耐心有限。別再做無謂的掙扎,這對你,對孩子,都沒有任何好處?!?/p>
“孩子?”蘇晚的嘴唇終于動了動,聲音干澀沙啞,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封般的平靜,“顧衍舟,在你眼里,它算什么呢?”
顧衍舟的眉頭鎖得更緊,似乎很不滿她在這種時候還要問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耙粋€不該存在的錯誤?!彼卮鸬脭蒯斀罔F,冷酷無比,“及時止損,對你我都好。簽了它,你會得到足夠的補償,足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
補償?衣食無憂?
蘇晚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僵硬而詭異,與其說是一個笑,不如說是一個刻在冰面上的傷痕。那空洞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沉入了永恒的冰海。
她不再看他,目光緩緩垂下,落在自己交疊放在小腹上的雙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也帶著溫度,也曾滿懷期待地描繪過一家三口的未來圖景。此刻,它們蒼白、冰冷,微微顫抖著,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力量。
她伸出了手。
不是去接那支筆。
而是,慢慢地、極其穩(wěn)定地,翻到了離婚協(xié)議書財產(chǎn)分割的最后一頁。
然后,在顧衍舟帶著一絲了然和淡淡輕蔑的目光注視下——那目光仿佛在說“果然如此,最終還是要談錢”——蘇晚用那只顫抖卻異常堅定的手,拿起了那支冰冷的簽字筆。
筆尖懸停在簽名處上方,微微顫抖。
顧衍舟的耐心似乎到了極限,他正要開口催促。
就在這一刻,蘇晚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腕一沉!
“嘶啦——!”
尖銳的紙張撕裂聲,猝然響起,打破了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不是簽名。
那支筆尖,狠狠地、決絕地,劃破了簽名欄下方的所有條款!鋒利的筆尖穿透紙張,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破裂聲。她不是在簽名,她是在泄憤,在毀滅!
緊接著,她雙手抓住那份象征著屈辱和終結(jié)的文件,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狠狠地、毫不猶豫地——
“嚓嚓嚓——!”
幾下迅猛的撕扯!
昂貴的紙張在她手中瞬間變成了一堆皺巴巴、邊緣參差不齊的碎片!
她揚起手,將這一把承載著顧衍舟冰冷判決的紙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地、劈頭蓋臉地砸向顧衍舟那張永遠波瀾不驚的臉!
白色的碎紙片,如同葬禮上漫天飄灑的紙錢,紛紛揚揚,落在他昂貴的西裝上,落在他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上,落在他驟然驚愕、隨即被暴怒扭曲的俊臉上。
“顧衍舟,”蘇晚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燃燒靈魂后剩下的、冰冷的灰燼感,“帶著你的補償,和你自以為是的施舍,滾?!?/p>
她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像是從冰封的地獄里鑿出來的冰棱,尖銳、寒冷、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
“從今往后,我蘇晚是死是活,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與你顧衍舟,再無半點瓜葛!”
她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輸液針頭,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紅痕。她像感覺不到疼痛,掀開被子,赤著腳,踉蹌卻異常堅定地跳下了病床。冰冷的瓷磚地面瞬間刺透了腳心,她卻渾然未覺,搖搖晃晃地,徑直朝著病房門口沖去。
單薄病號服包裹的身影,帶著一種瀕死孤獸般的絕望和瘋狂,決絕地沖向門外未知的黑暗。
顧衍舟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的反抗驚呆了。他僵在原地,臉上還沾著幾片碎紙屑,昂貴的西裝上落滿了紙片,顯得狼狽不堪。他從未想過,那個在他面前總是帶著幾分怯懦、幾分討好、溫順得如同綿羊的蘇晚,竟然會爆發(fā)出如此駭人的力量。那撕碎的不僅是離婚協(xié)議,更是他掌控一切的傲慢!
他看著地上散落的紙屑,又看向蘇晚踉蹌沖向門口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和被冒犯的怒火猛地竄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抓住她,想要質(zhì)問,想要讓她為這放肆付出代價!
“蘇晚!你給我站??!”他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驚怒。
然而,蘇晚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她甚至沒有回頭。那赤著腳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在門框透進來的光線中,顯得那么單薄,那么脆弱,卻又帶著一種撞碎南墻也絕不回頭的慘烈和悲壯。
就在她即將消失在門口的那一剎那,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留下最后一句低語,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像淬毒的冰針,精準地刺入顧衍舟的耳膜:
“顧衍舟……你會后悔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纖細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的走廊陰影里,如同被黑暗吞噬。
只留下病房里一地狼藉的碎紙,和僵在原地、臉色鐵青、第一次感到事情徹底失控的顧衍舟。那句“你會后悔的”,像一句冰冷的詛咒,纏繞上他的心頭,帶來一絲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