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已然停歇。一縷微弱的、帶著清冽寒意的晨光,艱難地穿透洞口的積雪縫隙,斜斜地照進山洞,在跳躍了一夜、如今只剩暗紅余燼的火堆旁,投下幾道朦朧的光柱。
柳青是被凍醒的。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卻感覺懷中空空如也。心下一驚,他慌忙低頭看去。
只見那只白狐(雪影)正安靜地蜷伏在他身側不遠處的干草上,沐浴在那縷微弱的晨光里。它似乎也醒了,正微微抬著頭,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眸子,此刻褪去了昨夜瀕死的灰翳和濃重的絕望,雖然依舊帶著傷后的虛弱與疲憊,卻已恢復了幾分清亮與靈動,正一瞬不瞬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靜靜地看著他。
柳青的目光立刻落在它受傷的后腿上。自己包扎的布條雖然簡陋,但似乎起了作用,傷口處沒有新的、大片的血跡滲出。雪影似乎也恢復了些許力氣,雖然依舊無法站立,但身體不再像昨夜那樣冰冷僵硬,呼吸也平穩(wěn)了許多。
一股巨大的欣慰瞬間涌上柳青心頭,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和疲憊。他掙扎著坐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四肢,骨頭發(fā)出咯咯的輕響。他湊近雪影,聲音因為寒冷和干渴而沙啞,卻帶著由衷的喜悅:“你…你好些了!太好了!”
他伸出手,想再摸摸它,確認它的體溫。雪影的身體在他靠近時本能地微微繃緊了一下,但并沒有躲閃,也沒有露出攻擊的姿態(tài),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依舊專注地看著他,帶著一絲探究和…困惑?
柳青的手最終只是輕輕落在它頭頂上方,并未真正觸碰,帶著安撫的意味:“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他收回手,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庇護了他們一夜的山洞,又看了看洞外透進來的天光。
“天亮了…風雪停了…” 他喃喃道,臉上卻浮現(xiàn)出憂慮,“我得走了。家里…母親一定急壞了。” 他想起自己徹夜未歸,母親不知會擔心成什么樣子。
他掙扎著站起身,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酸痛無力,腹中更是饑餓難忍。他走到洞口,費力地扒開一些積雪,清冷的空氣夾雜著雪后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外面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積雪很深,但天空已經放晴,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柳青回到洞內,從自己那件半干的破舊外袍口袋里,摸索出最后一點點碎屑——那是昨夜喂食雪影后剩下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餅渣。他毫不猶豫地將這點碎屑放在雪影面前干凈的草葉上。
“只有這些了…你省著點…” 他聲音低沉,帶著歉意。然后,他蹲在雪影面前,眼神無比認真地看著它那雙靈動的眼睛,仿佛它能聽懂人言:
“聽著,小家伙。你傷得很重,骨頭可能也傷了,現(xiàn)在還不能亂動?!?他指了指它包扎著的后腿,“這個山洞還算安全,暫時待在這里。我會…我會想辦法再來看你,給你帶吃的,幫你換藥。”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鄭重,“但是,千萬要小心!別再靠近那些捕獸夾了!也別讓其他獵人發(fā)現(xiàn)你!躲好,知道嗎?”
他的叮囑絮絮叨叨,充滿了擔憂和不舍。雪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耳朵微微轉動,似乎在捕捉他話語中的每一個音節(jié)和情緒。它低頭嗅了嗅面前那少得可憐的餅渣,又抬起頭,目光追隨著柳青的動作。
柳青最后深深地看了雪影一眼,仿佛要將這抹雪中精靈的身影刻進心里。他撿起地上那件半干、依舊冰冷的外袍,胡亂裹在身上,又緊了緊腰帶,將那份刺骨的寒意勉強隔絕在外。他拿起靠在洞壁的柴刀——這是他唯一沒丟棄的工具,也是他回家的依仗。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再次低聲說了一句,然后毅然轉身,拖著疲憊不堪、又冷又餓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洞外那片刺眼的、冰冷的雪光之中。
山洞里,瞬間只剩下雪影一個。
它依舊保持著蜷伏的姿勢,琥珀色的眸子卻緊緊追隨著洞口那個蹣跚離去的、青色的背影。晨光勾勒出他瘦削而疲憊的輪廓,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跋涉,每一步都顯得那么沉重,卻又帶著一種歸家的堅定。
雪影的目光,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得專注而深邃。
它看著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又頑強地穩(wěn)住身形繼續(xù)前行。 它看著他越走越遠,身影在雪地中變得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青色小點。 它看著他消失在山林拐角處,徹底融入了那片茫茫的雪白世界。
山洞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火堆余燼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雪影緩緩低下頭,看著面前那一點點人類留下的食物碎屑。它伸出粉色的舌頭,極其緩慢地、珍惜地舔舐著。那味道粗糙,帶著塵土和人類的氣息,卻奇異地讓它冰冷的身體感到一絲暖意。
昨夜的一切,如同夢境般在它靈性的腦海中回放:冰冷鐵齒的劇痛、瀕死的絕望、撕衣包扎的笨拙、懷抱的微溫、火光的跳躍、掌心輕柔的撫摸、絮絮叨叨的叮囑…還有那雙盛滿疲憊、擔憂卻無比清澈真誠的人類眼睛。
心湖不再僅僅是微瀾,而是蕩開了一圈圈清晰的漣漪。
困惑、茫然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強烈的、從未有過的沖動,壓倒了它作為野獸本能的、對人類的恐懼和逃離的欲望。
它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拖著受傷的后腿,一點點蹭到洞口,將自己隱藏在幾塊巖石和積雪的陰影之后。從這個角度,它能看到柳青離去的方向,看到那片寂靜的山林。
琥珀色的眸子,如同最澄澈的冰晶,穿透晨光,牢牢鎖定著柳青消失的路徑。
它沒有選擇立刻離開這個危險之地,回到它熟悉的、更安全的深山。
一個清晰而堅定的念頭,在它靈性的意識中升起:
它要看看,這個撕衣喂食、懷抱取暖、絮叨叮囑的奇怪人類,是否真的會如他所言…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