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著那張染上了變異氣息的試香紙,林晚的指尖冰冷。
雪松木心的溶液在燒杯里釋放出凜冽、干燥的氣息,試圖斬斷那股陰魂不散的鐵銹與消毒水的糾纏。她將新的溶劑加入失敗的“澄澈”初樣中,晃動。
失敗。清晰的、冰冷的失敗感,不亞于那天隔著貓眼看到警察制服肩章上刺眼的反光時所帶來的沖擊。
調(diào)香臺上的玻璃叢林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令人眩目的光斑,像無數(shù)雙漠然的眼睛。樓下的廣場舞老歌還在固執(zhí)地轟響,廉價的電子鼓點敲打著麻木的歡樂節(jié)奏,和這房間里過分尖銳的寂靜形成荒謬的對比。
她猛地起身,動作帶倒了桌角一只空置的試管架,玻璃管滾落桌面發(fā)出細碎凌亂的聲音。
房間突然顯得過于沉悶,像一個巨大的、充滿化學殘留物的容器,壓抑得她喘不過氣。那股失敗香氛中被強行遮掩的鐵銹與消毒劑的氣息,仿佛已經(jīng)在她舌尖彌漫開,帶著血腥的銅腥味。
她需要更大的空間,一個能稀釋這無形的壓迫感的地方。
公寓樓頂層的天臺門通常為了防火而鎖閉,但老舊的鎖芯對林晚的耐心和一點小手段而言形同虛設。
推開沉重鐵門的瞬間,一股龐大、混雜而洶涌的氣流迎面撲來,城市龐大的“氣息之海”驟然將她吞沒。
這不是調(diào)香室里精準控制的分門別類,而是一場混亂又生機勃勃的盛宴:底層街道上涌來汽車尾氣滾燙的硝煙味,混雜著街角小吃攤孜然與劣質(zhì)辣椒粉的粗獷香氣;
對面樓某家窗戶飄出正在爆炒油鍋的辛辣白煙;
遠處地鐵隧道口排出的溫吞潮濕帶著機油味的暖風;
更遠處,被風稀釋了千萬倍的公園植物群落的龐大濕土綠植氣息;
更上方,是城市上方被燈光照射得渾濁稀薄、卻又不可忽視的空氣本身,如同巨大的、緩慢流動的液體塵?!?/p>
如此駁雜,如此喧嘩。林晚站在天臺的巨大水箱下,背靠著冰冷粗礪的水泥外墻,深深地、貪婪地呼吸著。
胸腔里的窒悶感被強有力地、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jīng)_刷掉。她的感官之網(wǎng)被撐開到極限,過濾著這龐大無倫的氣息之河,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后的第一口掙扎呼吸。
就在這紛繁的洪流中,當她的意識隨著這宏大的背景噪音稍微松弛,一種極其微弱的、卻又無比熟悉的氣味分子,如同沉渣被水流攪動浮現(xiàn)——從頭頂上方那個銹跡斑駁的方形巨大水箱底座的縫隙間,緩緩滲了下來。
那并非純粹的“那日”記憶中的血腥味。它被時間的灰塵、水管的金屬銹蝕、深藏的潮濕霉斑、以及某種……類似老舊醫(yī)療繃帶的腐舊氣味層層纏繞包裹著。但在重重疊疊的腐朽氣味底下,核心那縷特有的、冰冷、帶著絕望咸腥和一絲古怪藥物殘留的鐵銹質(zhì)感的分子,像一根埋在腐土里的銀針,倏地扎中了她的神經(jīng)!
身體瞬間繃直。后頸的寒毛炸起。她猛地抬頭。那巨大的水箱底座投下濃重的陰影,像一個沉默蹲伏的怪獸。
陳舊的鐵銹味就是從陰影深處飄散出來的,絲絲縷縷,被天臺上方空曠的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執(zhí)著地存在。
一種冰冷的東西從脊柱沿著神經(jīng)迅速蔓延開來。這地方。
這個無人注視的頂樓角落。廢棄的水箱底部。這氣味……它比在陳默門后聞到的,更接近記憶里那個黃昏的氣息!
樓下的喧囂仍在轟鳴,孩子的尖叫和車流的嗚咽透過城市龐大的身軀隱約傳來。但此時此地,她感覺自己正站在一處旋渦的邊緣,四周的空氣仿佛被抽緊凝固了。
頭頂水箱底部那微濕、生銹、腐朽的黑暗,像一張豁開了縫隙的嘴,吐露著陳年秘密的氣息。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撞擊著,發(fā)出巨大的回響。她沒有移動。
只是微微側著頭,像一只被驚動的、極度警覺的貓,調(diào)動著全身每一根感知神經(jīng),捕捉著風捎來的每一絲分子信息。
風從水箱后方的縫隙方向吹來了。這一次,風里裹挾來的氣味分子更清晰一些。
是的,除了那頑固的鐵銹衰敗感和隱約的消毒劑底蘊……她捕捉到一種從未在陳默家附近出現(xiàn)過的氣味成分——一種極其輕微、混雜著皂感和灰塵、卻帶有強烈個體特征的汗水氣息。如同有人在狹窄空間里劇烈活動后留下的、許久未散的氣味印記。
這氣味很舊,幾乎被時間分解,但它屬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在特定狀態(tài)下汗腺分泌異常發(fā)達的男人體味。
絕對不屬于陳默,也絕非來自她所知新住戶中的任何一人。
陳默汗水中那種因焦慮和特定藥物代謝導致的微微酸咸的氣息,與此截然不同!
風轉(zhuǎn)了方向,那縷陌生的汗味倏然消失,只剩下老銹和霉斑的冰冷沉淀氣息,從黑沉沉的底座縫隙里不間斷地涌出。
林晚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是那種血液都凍住、而神經(jīng)末梢因為極度過載而發(fā)出的痙攣。
她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視線死死鎖住那團濃重的陰影和最下方那道狹窄而深邃的縫隙,如同盯著深淵的一條裂口。
腳步聲在天臺粗糙地面上摩擦出沙沙的、仿佛隨時可能喚醒什么的聲音。
后退,直到脊背再次抵上冰冷刺骨的樓梯間水泥外墻。天臺唯一的光源是樓梯間通道口一盞昏暗、搖曳的聲控燈。
她的心跳是此刻寂靜里唯一的鼓點。
就在這時,樓梯間下方深處——大概是下面兩三層之間——傳來一個極其短暫的、微弱的聲音。
滴答。
那是極其輕微、如同水珠精準敲擊金屬空腔表面的一聲清脆回蕩。
滴答。
間隔略長,帶著某種被刻意壓制的、空曠的寂寥感。
不是管道冷凝水,也不是雨水滴落慣常的啪嗒聲。這聲音異常清晰、異常冰冷、異??斩础?/p>
滴答。
林晚屏住呼吸,耳朵捕捉著每一個振動回響的空間。
那聲音穿透了頂層的寂靜,像一顆冰冷的針,刺穿了被遺忘的年輪里某個塵封的節(jié)點。
她僵立在水泥墻冰冷的懷抱中,聲控燈在她腦后無聲地熄了。
黑暗籠罩下來,樓梯道瞬間沉入更深的黑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