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晨霧還沒散盡時，顧惟之就被一陣銅鈴聲驚醒了。那鈴聲細碎而詭異，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召喚，透過窗欞鉆進畫室，纏在他的狼毫筆上，讓筆尖的墨汁都泛起了漣漪。
“是伽巴爾?！鼻Ы缍自诖芭_上，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街角的方向，耳尖微微顫動，“他在召集人?！?/p>
顧惟之揉了揉發(fā)脹的右眼，那里的紅霧比昨夜更濃了，看出去的世界像是蒙著層浸血的絹。他想起那個高鼻深目的波斯僧人，想起鬼市上那只裝著千界的黑鐵籠——這妖僧絕對和朱鏡門脫不了干系。
“去看看?！鳖櫸┲テ鹋L，將朱砂筆藏進袖中。千界輕巧地跳上他的肩頭，尾巴圈住他的脖頸，帶著點冰涼的警覺。
西市的早市已經(jīng)開張，胡商的吆喝聲、駱駝的鈴鐺聲、銅錢的碰撞聲混在一起，卻蓋不住那陣詭異的銅鈴聲。聲音是從西市最深處的“聚寶閣”傳來的，那是家專做西域生意的鋪子，平日里只接待達官顯貴，此刻卻敞開著大門，門楣上掛著串青銅鈴鐺，風一吹就發(fā)出“叮鈴”的脆響。
聚寶閣前圍了不少人，都是些衣著光鮮的權(quán)貴子弟，正踮著腳往里面看，臉上帶著既興奮又忌憚的神情。顧惟之擠進去時，正好聽到伽巴爾那生硬的漢話在堂內(nèi)回蕩：
“……此乃上古神物，朱鏡殘片。握之可增魂魄，佩之能駐顏長生……”
顧惟之的心猛地一沉。他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只見聚寶閣的正中央擺著個紫檀木臺，臺上鋪著塊猩紅的絨布，布上躺著半塊巴掌大的銅鏡碎片。那碎片邊緣不規(guī)則，像是被人硬生生敲下來的，鏡面蒙著層灰，卻依舊能映出模糊的人影，而在人影之外，似乎還有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在閃爍，像是被困住的星子。
是千年前那面碎鏡的殘片！和他在夢里看到的，阿顧埋在貓墳里的鏡碎片一模一樣！
“這鏡子……”顧惟之的聲音發(fā)顫，指尖下意識地摸向袖中的朱砂筆。他能感覺到右眼在發(fā)燙，魂瞳似乎被鏡碎片吸引著，想要沖破眼眶。
千界在他肩頭低低地嘶吼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濃濃的警惕：“別沖動。這妖僧不對勁，他身上有霧母的氣息。”
顧惟之強壓下心頭的悸動，果然在伽巴爾的僧袍上看到了淡淡的紫霧。那霧氣比畫皮身上的更濃，在他脖頸處纏繞成蛇的形狀，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起價紋銀百兩！”伽巴爾舉起銅鈴晃了晃，鈴聲響起的瞬間，臺中的鏡碎片突然發(fā)出淡淡的銀光，將周圍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我出二百兩！”一個穿綠袍的富商率先喊道，正是前幾日在鬼市競拍的那個，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鏡碎片，像是被勾了魂。
“三百兩！”
“五百兩！”
價格一路飆升，很快就突破了千兩。顧惟之看著那些人為了塊殘鏡爭得面紅耳赤，心里一陣發(fā)冷。他們不知道，這鏡子里藏著的不是長生，而是催命的符咒。
“我出五千兩！”一個清冷的女聲突然從門口傳來，像塊寒冰砸進沸騰的湯鍋，讓喧鬧的堂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
顧惟之回頭，看見個穿黑色勁裝的女子站在門口。她身姿挺拔，腰間佩著把繡春刀，臉上蒙著塊黑紗，只露出雙清亮的眼睛，正冷冷地掃視著眾人。那雙眼眸里沒有貪婪，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像是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金吾衛(wèi)的人？”千界在他耳邊低語，“看她的佩刀，是密探?！?/p>
顧惟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金吾衛(wèi)插手，事情就更復(fù)雜了。
伽巴爾顯然也沒想到會有金吾衛(wèi)出現(xiàn)，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fù)了那副詭異的神情：“這位女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此鏡只賣有緣人……”
“有緣人就是我?！迸哟驍嗨瑥难g解下塊腰牌扔在臺上，“五千兩，外加這個，夠不夠？”
腰牌在臺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上面刻著的“金吾衛(wèi)”三個字在銀光下閃閃發(fā)亮。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紛紛往后退了退——誰也不敢和金吾衛(wèi)搶東西。
伽巴爾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握著銅鈴的手微微收緊?！芭┲鬟@是強買強賣？”
“是又如何？”女子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朝廷正在追查長安失蹤案，此鏡形跡可疑，我要帶回衙門查驗。”
“休想！”伽巴爾突然舉起銅鈴，猛地搖晃起來。刺耳的鈴聲瞬間充斥了整個聚寶閣，臺中的鏡碎片也隨之劇烈地顫抖起來，發(fā)出刺眼的銀光。
“不好！”千界在顧惟之肩頭尖叫，“他想激活鏡碎片里的靈力！”
顧惟之再也忍不住，掏出朱砂筆就往臺前沖：“那鏡子是邪物！不能碰！”
他的速度極快，指尖的鮮血還沒干，正好落在鏡碎片上。血珠與鏡面接觸的瞬間，“啪”的一聲脆響，鏡碎片突然爆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將整個聚寶閣照得如同白晝。
“啊——”眾人發(fā)出驚恐的尖叫，紛紛捂住眼睛。
顧惟之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鏡面?zhèn)鱽?，像是要把他的魂魄都吸進去。他死死地抓著朱砂筆，右眼的紅霧與鏡碎片的銀光交織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個旋轉(zhuǎn)的漩渦。
“抓住他！”伽巴爾的聲音在光芒中響起，帶著瘋狂的嘶吼。
“攔住他！”女子的聲音也隨之傳來，繡春刀出鞘的聲音清脆刺耳。
混亂中，顧惟之感覺有人撞了他一下，他的手一松，朱砂筆掉在了地上。與此同時，那半塊鏡碎片突然“咔嚓”一聲裂開，化作三瓣，分別朝著三個方向飛去。
一瓣飛向伽巴爾，被他用銅鈴穩(wěn)穩(wěn)接??；一瓣飛向黑衣女子，被她用刀鞘擋?。贿€有一瓣，竟直直地朝顧惟之飛來，擦著他的臉頰，嵌進了身后的柱子里。
銀光散去時，聚寶閣內(nèi)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裂，地上散落著銅錢和珠玉。伽巴爾握著銅鈴和一瓣鏡碎片，深深地看了顧惟之一眼，轉(zhuǎn)身從后窗跳了出去，幾個起落就消失在西市的巷子里。
黑衣女子撿起地上的鏡碎片，目光落在顧惟之身上，眼神銳利得像刀：“你是誰？為什么對這鏡碎片如此清楚？”
顧惟之捂著發(fā)燙的右眼，指縫里滲出淡淡的血絲。“我是誰不重要。”他看著柱子上的鏡碎片，“重要的是，這東西會害死更多人?！?/p>
“放肆！”女子上前一步，繡春刀的刀尖抵住顧惟之的咽喉，“跟我回金吾衛(wèi)衙門一趟，說清楚你的來歷！”
千界突然從顧惟之肩頭跳下來，對著女子的腳踝就咬了一口。女子吃痛，踉蹌了一下，刀尖離開了顧惟之的咽喉。
“走！”千界大喊一聲，用爪子指向后窗。
顧惟之趁機拔出柱子上的鏡碎片，轉(zhuǎn)身就往后窗跑。碎片入手冰涼，上面還沾著他的血跡，竟微微發(fā)燙起來，像是有生命般在他掌心跳動。
“站??！”女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憤怒的嘶吼。
顧惟之沒有回頭，他知道，從鏡碎片裂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徹底卷入了這場漩渦。伽巴爾、金吾衛(wèi)、霧母、朱鏡門……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和千界牢牢困住，而那三瓣鏡碎片，就是解開這張網(wǎng)的關(guān)鍵。
他握著鏡碎片，跟著千界鉆進西市的巷子里。晨霧已經(jīng)散去，陽光透過屋檐的縫隙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可顧惟之卻覺得，比夜色更深的黑暗，才剛剛開始籠罩長安。
西市的巷弄像張交錯的蛛網(wǎng)，顧惟之握著那瓣朱鏡碎片，跟著千界在其中穿梭。碎片在掌心燙得厲害，像是揣了塊燒紅的烙鐵，每跑一步，就有細密的銀光從指縫滲出，在青石板上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亮痕。
“她追上來了！”千界突然從他肩頭躍起，琥珀色的眼睛盯著身后三丈外的黑影。那黑影速度極快，黑袍在風里展開，像只展開翅膀的夜梟，繡春刀的刀鞘撞在巷壁的磚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顧惟之拐進條更窄的巷子，兩側(cè)的墻高聳入云，只露出一線青天。他腳下突然一滑，低頭才發(fā)現(xiàn)青石板上覆著層薄薄的冰——是昨夜忘川霧留下的痕跡。
“抓住你了?！鼻謇涞呐曉谏砗箜懫?，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顧惟之只覺后領(lǐng)一緊，整個人被硬生生拽了回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巷壁上，疼得他眼前發(fā)黑。那瓣朱鏡碎片從掌心滑落，在空中劃出道銀色的弧線，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接住。
黑衣女子站在他面前，黑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波瀾。她攤開手心，那瓣碎片在她指間轉(zhuǎn)動，銀光映得她瞳孔發(fā)亮。“顧惟之，升平坊畫匠，三年前因胞弟失蹤案被問詢過七次?！彼穆曇粝裨谀罹碜?，“我說得對嗎？”
顧惟之的心臟猛地一縮。她竟然查過自己！“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