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塵走了,可他那股子死貴的古龍水味兒,還跟鬼魂似的在屋里飄著,怎么都散不掉。
那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每一寸空氣,把我老婆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水和松節(jié)油混合的香氣,給擠兌得一絲不剩。
我像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岳母的哭罵,顧晏塵的嘲諷,在我腦子里開了個環(huán)繞立體聲演唱會。
主角是我,陳輝,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失敗。
我的人生就像送外賣時摔爛的餐盒,湯湯水水流了一地,誰踩上去都得嫌臟。
我抬起手,看著掌心那道被摩托車把手磨出的長疤。
這道疤,我以前覺得是勛章,是我為她扛起一個家的證明。
現(xiàn)在,它像個笑話,無聲地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
我他媽就是個傻子。
我拼了命地賺錢,以為給她一個畫室,她就能畫出全世界。
可我忘了,她世界的顏色,從一開始,就是老子親手給的。
絕望像水泥,把我從頭到腳澆筑起來,動彈不得。
我的視線,再次落回那幅畫上。
那片深不見底的藍(lán),像一張巨口,要把我最后的骨頭渣子都吞進(jìn)去。
顧晏塵那張小白臉又在我腦子里晃悠。
“這片藍(lán),是她對你庸俗婚姻的無聲控訴……”
控訴嗎?
我不知道。
也許他是對的,我這種粗人,連她最愛的顏料牌子都記不住,又怎么敢說懂她的畫?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一步步挪到畫前,像個即將被宣判死刑的囚犯,要最后看一眼自己的罪證。
我的臉幾乎要貼到畫布上,鼻尖縈繞著顏料干燥后的氣息。
那是林墨的味道,微弱,卻真實。
“最后的求救信號……對靈魂伴侶的渴望……”
顧晏塵那裝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真他媽煩人。
我死死盯著那抹白色,那抹在無盡深藍(lán)中掙扎的白色。
它像一只鳥。
一只拼了命想掙脫牢籠的鳥。
可……
為什么是鳥?
我腦子里那根繃斷的弦,忽然被什么東西撥了一下。
林墨她……她怕鳥。
小時候被鄰居家的鴿子啄過眼睛,差點瞎了,留下了天大的心理陰影。
她連看《動物世界》都要跳過鳥類那集,畫畫時更是刻意避開所有帶羽毛的東西。
她怎么可能用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來當(dāng)做求救信號?
這不合邏輯。
一個荒謬的念頭像閃電,劈開了我腦中的混沌。
我湊得更近,眼睛瞪得像銅鈴,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貼在畫布上。
我仔仔細(xì)細(xì)地看。
那不是羽毛的線條,羽毛是軟的,有弧度的。
這線條,是硬的,帶著折疊的痕跡,有棱有角……
這不是鳥!
這他媽的根本就不是鳥!
這是……
一只風(fēng)箏。
一只用破紙疊的,巴掌大的,小小的風(fēng)箏。
轟的一聲,記憶的閘門被撞開。
那是七年前的春天,在青城大學(xué)的湖邊。我還是個窮學(xué)生,而她是美術(shù)系的天才少女。我為了追她,把生活費都拿去買了畫材送她,結(jié)果自己啃了半個月的饅頭。那天,我實在沒什么能送的了,就坐在她旁邊,用一張廢紙,笨拙地疊了一只小小的風(fēng)箏。
“這是什么?”她側(cè)過頭,長發(fā)蹭過我的胳膊,癢癢的。
“風(fēng)箏?!蔽夷樇t得像猴屁股,不敢看她,“太小了,飛不起來,只能……只能在你手心里飛。”
她噗嗤一聲笑了,那笑聲像湖面蕩開的漣漪。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紙風(fēng)箏托在掌心,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我喜歡,”她說,“那它以后,就住在我手心里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墨墨,我的墨墨。
那片深藍(lán),根本不是什么控訴婚姻的牢籠,那是她的世界,是她廣闊又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而那只風(fēng)箏,那只她托在手心的風(fēng)箏,是我!
她把我放在了她世界的正中央。
她不是在求救,她是在問我。
她在問我:“陳輝,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那個只會在我手心里飛翔的風(fēng)箏嗎?你還記得那個愿意為我啃半個月饅頭的你嗎?”
“我記得!我記得!”我對著畫,像個瘋子一樣大喊,眼淚決了堤,可這一次,不是因為悔恨和痛苦,而是狂喜和希望。
顧晏塵,你這個只會用錢和理論裝逼的傻叉!你懂個屁的藝術(shù)!你只看得到畫,我看得到的是我的愛人!
我猛地轉(zhuǎn)身,沖進(jìn)臥室,從床底拖出積了灰的行李箱。我把所有銀行卡塞進(jìn)口袋,胡亂抓了幾件衣服。我不知道后面的四幅畫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但我知道第一站,是青城。是我們相遇的地方。
她留下的不是一封訣別信,而是一張尋寶圖。
而這場游戲的玩家,從始至終,都只能是我一個。
我拉開門,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畫。那抹白色不再微弱,它像一束光,刺破了所有的黑暗,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墨墨,等著我。
這一次,我不會再低頭撿那幾兩碎銀,我會抬頭,把你抱緊。
高鐵剛在青城站停穩(wěn),手機(jī)就跟催命似的震了一下。
是顧晏塵。
一張五星級酒店總統(tǒng)套房的定位,照片里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反著光,能照出人影。
下面配著一行字。
“陳輝,我替你先到了,環(huán)境不錯,很適合林墨這樣的藝術(shù)家。不像某些地方,只配得上送外賣的?!?/p>
照片的角落,還“不小心”露出了他那塊百達(dá)翡麗的一角,表盤在燈光下閃著該死的光。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著那張能睡下四個我的大床,忽然有點想笑。
這哥們兒是不是腦子被錢燒壞了?
他以為這是什么?商業(yè)競標(biāo)?誰出的價高,誰就能把人帶走?
他大概永遠(yuǎn)不會明白,他用錢能買下全世界,卻買不到通往林墨心里的那張地圖。那張地圖,只印在了我腦子里。
我熄了屏,沒回。
多說一個字,都算我輸。
背著那個塞得鼓鼓囊囊的舊背包,我走出了車站。青城潮濕又溫吞的空氣撲面而來,一如七年前的那個春天。
我找了個長椅坐下,從手機(jī)相冊里翻出我偷拍的第二幅畫。
一幅看起來更加混亂的畫。
無數(shù)根彩色的線條瘋狂地糾纏在一起,像一團(tuán)解不開的毛線,又像個被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紅的、黃的、藍(lán)的,扭曲著,沖撞著,幾乎要從畫布里炸出來。
顧晏塵要是看到,估計又要開始他那套“藝術(shù)家內(nèi)心世界的混沌與掙扎”的狗屁理論了。
混沌?
掙扎?
我看著那幅畫,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青城大學(xué)后街那家又小又?jǐn)D的畫材店。
“墨韻齋”。
老板娘是個和善的胖阿姨,每次我們?nèi)?,都笑呵呵地遞給我們兩瓶冰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