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悅，隨即又堆滿笑容：“哎呀，看我！高興糊涂了！硯之啊，你可要好好養(yǎng)著！這眼睛……唉，真是老天不開眼！不過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順勢坐下，話鋒一轉，“家里這攤子事，大嫂一個人撐著也著實辛苦。硯之你看，你這身子骨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不如……”她目光瞟向一旁的謝明遠。
謝明遠會意，捋著短須，一副憂心忡忡的長輩模樣：“是啊，硯之。朝堂上的事且不說，單是咱們謝家這偌大的家業(yè)，田莊鋪子，往來賬目，千頭萬緒。你母親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如讓二叔和你二嬸，還有你堂弟，先替你管著？你安心養(yǎng)病，等大好了，再接手不遲。”?話語冠冕堂皇，字里行間卻透著迫不及待的貪婪。
沈青梧垂首站在一旁，仿佛被這“家國大事”嚇得不敢吭聲，只用眼角的余光冷冷掃過二房夫婦貪婪的嘴臉。她心中冷笑：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榻上的謝硯依舊閉著眼，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關懷”攪擾了清靜，眉頭微蹙，聲音帶著病弱的疲憊和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與依賴：“家業(yè)……咳，有勞二叔二嬸費心了。只是……這些瑣事，向來是母親和……青梧在操心?！彼懊鳌敝咕珳实爻蚯辔嗟姆较颉吧臁背隽耸?。
沈青梧心中猛地一跳！他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二房本就視她為無物，此刻謝硯這舉動，無異于給她招恨！她強壓下驚疑，立刻上前一步，溫順地握住他伸出的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推拒：“夫君！妾身……妾身愚鈍，只懂伺候夫君湯藥，這些大事……妾身哪里懂得？還是……還是聽憑母親和二叔二嬸做主才是……”?她將“愚鈍”、“不懂”、“聽憑做主”說得極重，姿態(tài)放得極低，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仿佛一個被推出來擋箭的無知婦人。
王氏見狀，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立刻親熱地拉住沈青梧另一只手，手上戴著的一只赤金鐲子硌得沈青梧生疼：“哎喲，我的好侄媳婦！你這話就見外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只管照顧好硯之，外頭這些煩心事，自有我們替你擔著！”她拍著沈青梧的手背，一副大包大攬的模樣。
沈青梧只覺得那只被王氏拉著的手如同被毒蛇纏住，惡心無比。她強忍著抽回的沖動，臉上擠出溫順的笑容，正要開口，卻因內心翻騰的厭惡和連日偽裝的疲憊，聲音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了一絲本來的清冷：“二嬸……說的是?！?話一出口，她自己都驚覺不對！那刻意營造的甜膩溫軟消失了片刻！
幾乎是同時，一直閉目靠在榻上的謝硯，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沈青梧的心卻瞬間沉到了谷底。他聽見了！他一定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同！
二房夫婦又絮叨了一陣，見謝硯精神不濟，沈青梧又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自覺目的初步達成，這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送走瘟神，暖閣內恢復死寂。沈青梧背脊僵硬，不敢去看謝硯。剛才那聲音的破綻，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青梧，”謝硯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探究，“方才……可是累了？”?他“望”著她的方向，風帽早已取下，那雙本該無神的眼睛，空洞地對著前方，卻讓沈青梧感到無所遁形。
“妾身……不累?！鄙蚯辔噙B忙收拾心神，聲音重新裹上最甜膩的糖衣，甚至帶上了一絲撒嬌般的委屈，“只是……只是二嬸手上的鐲子硌得妾身有些疼……”?她試圖用這個細節(jié)掩蓋過去。
謝硯沉默片刻，沒再追問，只道：“扶我去書房走走吧。躺久了，骨頭都僵了。想……摸摸舊日讀過的書卷?！?/p>
書房？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那是謝硯處理公務、存放重要文書的核心之地！他主動提出去書房，是試探？還是……給她機會？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扇她夢寐以求想要撬開的門！
“是?！彼龎合路v的心緒，聲音溫軟依舊，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謝硯將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步履緩慢而虛浮，仿佛真的需要她這個“拐杖”。
書房在松濤苑的東廂，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一股熟悉的墨香與塵?；旌系臍庀涿娑鴣?。半年無人踏足，書架和桌案上積了一層薄灰，更顯肅穆冷清。
謝硯在沈青梧的攙扶下，慢慢“摸索”著走向書架。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茫然”地伸出手，指尖在書脊上緩慢劃過，似乎在回憶，在尋找。
“記得……第三層靠右，有一冊《漱玉詞》……”他低聲說，帶著懷念。
沈青梧依言，扶著他靠近書架，踮起腳尖，去夠他所說的位置。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那本書時，謝硯的身體似乎“虛弱”地晃了一下，手臂“無意”地掃過旁邊書案上擱置的一盞冷茶！
“哐當——嘩啦！”
茶盞應聲而落，摔得粉碎！冰冷的茶水混合著茶葉，瞬間潑濺出來，不僅打濕了書案上散落的幾張紙，更濺濕了謝硯的半邊衣袖！
“夫君！”沈青梧驚呼一聲，聲音里帶著真實的驚嚇——這變故來得太突然！
“無妨?！敝x硯的聲音帶著一絲懊惱和無奈，“是我……不小心。”他抬起濕漉漉的袖子，摸索著。
“快換下，小心著涼！”沈青梧顧不得許多，連忙掏出帕子為他擦拭。謝硯也很配合地解開外袍的盤扣。
就在沈青梧手忙腳亂為他擦拭水漬、解開濕衣的當口，謝硯的另一只手卻“摸索”著轉向了書架下方的一個矮柜。他似乎想找個地方靠一下，動作卻顯得笨拙而急切。只聽“嘩啦”一聲輕響，他“不小心”將矮柜上堆疊的幾份卷宗碰落在地！卷宗散開，里面的紙張滑落出來。
“嘖……”謝硯懊惱地低嘆一聲，仿佛對自己的“笨拙”十分沮喪。
“夫君別動，小心扎到碎片！妾身來收拾！”沈青梧立刻說道，聲音帶著安撫。她將謝硯稍稍扶穩(wěn)在書架邊，自己則迅速蹲下身去撿拾散落的卷宗和紙張。她的動作看似慌亂，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那些攤開的紙張。
【江南道·漕運司·歲末稽核……】
【鹽引……存疑……】
【私販……勾結……】
幾個零散卻異常刺眼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撞入她的眼簾！江南漕運？鹽引？私販？勾結？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方向——鹽稅！而且是涉及官商勾結、私販牟利的巨案！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腔！這就是他假死的原因？這就是他裝瞎也要查的東西？！
她強壓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飛快地將所有紙張攏在一起，盡量按照原來的順序疊好，放回矮柜上。動作看似慌亂，實則精準而迅速。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息。
“好了，夫君?！彼酒鹕?，聲音帶著收拾殘局的輕微喘息，“妾身扶您去換身干凈衣裳吧？這里……待會兒讓下人來清掃。”
謝硯“嗯”了一聲，任由她攙扶著轉身，面向門口的方向。就在他轉身的剎那，沈青梧似乎瞥見，他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極其短暫地、極其隱晦地，朝著矮柜的方向，極其精準地……掃了一眼。那眼神，銳利如刀鋒，冰冷而清明，哪里有一絲一毫盲人的茫然？
沈青梧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猛地低下頭，扶著謝硯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而謝硯，背對著散落卷宗的矮柜，耳朵卻微微動了動，似乎在捕捉她收拾紙張時，那細微到幾不可聞的、因震驚而紊亂了一瞬的呼吸聲。他的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袖中，輕輕敲擊著掌心，仿佛在無聲地計數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