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戒指……”我拼盡全力擠出聲音,枯瘦的手指抓住他粗糙的手背,
“三十五年前……槐樹底下……你親口說的……”張建國猛地抽回手,像被火燙著。
他別過臉,花白的頭發(fā)在昏暗燈光下像團亂草。“都什么時候了還提這些!”他聲音粗嘎,
帶著慣常的不耐煩,“醫(yī)生說你得靜養(yǎng)!別胡思亂想!”劇烈的咳嗽撕扯著我的胸腔,
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我死死盯著他躲閃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三十五年前村口槐樹下月光般的赤誠,只有一潭死水般的漠然。
“你……答應過的……”每說一個字都像刀割?!按饝饝∥掖饝氖露嗔巳チ?!
”他突然煩躁地站起來,凳子腿刮著水泥地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強子要結婚,要房子!
哪樣不要錢?金戒指金戒指!你就知道金戒指!能當飯吃?”病房門被推開,
兒子強子皺著眉進來,手里拎著暖水瓶。“爸,你又吵吵什么?媽需要休息!”他放下水瓶,
瞥了一眼我渴望的眼神,語氣軟了點,卻更傷人,“媽,爸說得對,
您現(xiàn)在想這些沒用的干啥?好好養(yǎng)病是正經(jīng)。當年那個假的不也戴了那么些年?不都一樣。
”假戒指。我下意識用另一只枯手摸了摸空蕩蕩的無名指。那是我偷偷花五毛錢買的黃銅圈,
戴了十幾年。被發(fā)現(xiàn)是假貨那次,強子也是這么說的:“媽,爸掙錢不容易,
您買這虛的干啥?多浪費?!毙目谧詈笠稽c火星,噗地滅了。黑暗溫柔又冷酷地淹上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意識并未消散,
像一片被遺棄的羽毛,懸浮在冰冷的病房上空。我看著護士用白布蓋住自己枯槁的臉。
看著強子趴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劇烈聳動。張建國站在一旁,臉上淌著淚。
可那淚水流過溝壑縱橫的臉頰,卻沒能洗去他眼底深處那抹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靈魂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飄回了那個曾經(jīng)稱之為家的筒子樓。門緊閉著,
里面很快響起壓抑的爭執(zhí)?!鞍郑∥覌尣抛叨嗑??你怎么能這樣!
”強子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澳愣裁矗〖依餂]個女人像什么樣子?洗衣做飯,誰管?
你管?”張建國不耐煩地吼著,聲音粗嘎。接著是翻箱倒柜的聲音,“媽的,
那娘們藏哪兒去了?老子記得還有幾十塊錢……”沒有哀悼,只有對幾十塊錢的急切搜尋。
我的靈魂在門外冰冷地“看”著,感覺不到痛,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時間在混沌中流逝。
大約半年后,一個傍晚,我飄蕩的靈魂被樓下的喧鬧吸引?;椟S的路燈下,
張建國穿著他那件洗得發(fā)白卻刻意熨平的藍色工裝,局促地搓著手。
他面前站著一個穿著碎花的確良襯衫、燙著卷發(fā)、臉上涂著廉價脂粉的女人,眼神精明挑剔。
“王姐,你看……咱倆這事……”張建國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敖▏。?/p>
”女人拖長了調子,“我跟你,那可是要過日子的。沒點實在的東西,光靠嘴皮子可不行。
”“有!有!”張建國忙不迭點頭,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
猛地從工裝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小紅絨布盒子。他粗糙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笨拙地打開盒蓋。路燈昏黃的光,瞬間被盒子里折射出的燦金色澤吞噬了。一枚戒指。
一枚小巧、但足金打造的戒指!金圈在燈光下流淌著溫潤又刺目的光,
戒托上甚至笨拙地嵌著一粒小小的、廉價的紅石頭。那光芒,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我虛無的靈魂深處!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劇痛猛地攫住了我!
我等了三十五年,等到油盡燈枯、含恨而終都未曾等到的金戒指,此刻,
就這么輕易地、廉價地躺在這個紅絲絨的匣子里,
即將套在另一個認識不到半年的女人手指上!“哎呀!”那姓王的女人夸張地驚呼一聲,
眼睛瞬間亮了,貪婪地盯著那抹金色,臉上堆起夸張的笑容,
迫不及待地伸出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的手,“建國,你……你真是有心了!這戒指真亮堂!
”張建國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肉痛和得意的表情,
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小小的金戒指,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鄭重地、緩慢地套上了那女人伸出的無名指。金圈滑過指節(jié),穩(wěn)穩(wěn)地停住。
女人立刻把手舉到眼前,對著昏黃的路燈左右翻看,
那點廉價的紅色石頭在光線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暈。她咯咯地笑起來,
帶著一種志得意滿的炫耀:“真好看!建國,你對我可真好!
”她親昵地捶了一下張建國的胳膊。張建國嘿嘿笑著,順勢攬住了女人的腰,
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帶著一種我前世從未見過的、近乎愚蠢的滿足?!巴砬铮憧?,
我這不是買了嘛……”一個模糊而遙遠的念頭,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偽,
仿佛從他心底深處飄過,瞬間被我捕捉到,“只是……只是沒趕上給你……”轟——!
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靈魂最后一絲殘存的理智!
那枚金戒指在女人手指上反射的微光,像淬了毒的嘲笑,
將我前世三十五年的隱忍、期盼、卑微和最終死不瞑目的怨恨,徹底點燃、焚燒成灰燼!
這大半輩子,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用生命和尊嚴去等待的、天大的笑話!
我“看”著他們依偎著走進筒子樓昏暗的門洞,靈魂深處爆發(fā)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尖嘯。
金光在黑暗中一閃,徹底消失。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和滅頂?shù)暮抟?,再次將我吞噬?/p>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再睜眼,
土墻上褪色的紅雙喜刺得眼睛疼。低矮的土坯房,糊著舊報紙的窗戶,
空氣里飄著劣質煤煙和潮濕泥土的味兒。是1963年,我和張建國結婚才三個月的新房。
“晚秋,醒了?”張建國湊過來,年輕的臉龐帶著汗水和剛下工的紅暈。
他粗糙的手指帶著薄繭,習慣性地想摸我的臉,“昨晚累著了吧?
都怪我……”我猛地偏頭躲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前世路燈下那枚刺目的金戒指和女人得意的笑聲,如同附骨之疽,
瞬間清晰無比地烙在腦海里。他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害臊了?
都我媳婦兒了還害臊?放心,你男人說話算話!等咱日子好過了,
頭一件事就給你買個大金戒指!亮閃閃的!”他拍著胸脯,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
一模一樣的承諾。這一次,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得我靈魂都在戰(zhàn)栗。
我掀開打滿補丁的薄被,赤腳踩在冰涼凹凸的泥地上,徑直走到墻角舊木箱前,打開。
抽出壓箱底的高中課本《代數(shù)》?!敖渲覆患薄!蔽业穆曇羝届o得像結了冰的河面,
底下是洶涌的恨意,“先幫我把這套書拿給李老師,問問能不能借他的復習資料看看。
”張建國眼睛瞪得像銅鈴:“啥?復習?晚秋,你嫁給我了,還看這些書干啥?
好好過日子生娃才是正經(jīng)!”“過日子也要腦子?!蔽冶е鴷?,轉身看著他,目光冰冷銳利,
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刺向他,“李老師在鎮(zhèn)上中學教書,你明天上工順路,
幫我跑一趟。就說,林晚秋想考個夜校?!薄耙剐#?!”他聲音陡然拔高,“你一個婆娘家,
考什么夜校?讓人笑話!老老實實在家給我生兒子才是正理!再說,念書不要錢?。?/p>
家里哪有余錢……”“錢的事不用你操心?!蔽掖驍嗨?,斬釘截鐵,“我自有辦法。
”“你有個屁辦法!”他急了,伸手來奪我懷里的書,“我看你是魔怔了!燒糊涂了吧?
快把書放下!讓人知道我家婆娘不安分想考學,我這臉往哪擱?”我側身躲過,
眼神銳利如刀鋒:“張建國,我的臉,我自己掙。你要么幫忙,要么閉嘴。
”他大概從未見過我這樣的眼神,那里面沒有愛慕,沒有溫順,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讓他莫名心寒的決絕。他伸出的手僵在那里,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驚愕和被冒犯的惱怒交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林記小吃”開張了。
半間破鐵皮棚子,只賣陽春面和咸脆蘿卜條。天不亮就爬起來和面、熬湯,
踩著破自行車去十幾里外批最便宜的蘿卜。油煙熏嗆,汗水浸透粗布衣衫。第一個月,
掙了五塊二。張建國靠在門框上,叼著劣質煙卷,嗤笑:“五塊二?呵,夠買幾斤肉?
白費力氣!趁早關門,回來給我生兒子!”我不理他,把沾著油污的毛票仔細捋平。晚上,
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就著咸菜啃冷饅頭,抄寫借來的復習資料。筆尖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
是斬斷過往的刀鋒。強子出生那年,政策松動。我用幾年間偷偷攢下的二十三塊八毛五分,
加上厚著臉皮跑回娘家,在父親冷臉和母親偷偷抹淚的復雜目光中借來的五十塊,
盤下了鎮(zhèn)子角落那個搖搖欲墜的鐵皮棚子。“林晚秋!你瘋了!”張建國聞訊趕來,
氣得跳腳,手指頭幾乎戳到我鼻尖上,“你拿這么多錢打水漂?還跑回娘家丟人?
趕緊把錢要回來!不然我……”“不然你怎樣?”我冷冷看著他,
手里攥著那張剛剛按了手印、墨跡未干的租賃契約,像攥著自己的命和復仇的刀柄,“這錢,
是我的。這店,也是我的。虧了賺了,不勞你費心。
”日子在油煙、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書本的墨香中滑過。小鐵皮棚變成了“林記飯館”,
有了四張像樣的桌子。八十年代末,它又變成了三層樓的“林記酒樓”,燈火通明,
食客盈門。張建國廠里的效益江河日下,工資時常拖欠。一天傍晚,
他帶著一身廉價酒氣回來,紅著眼睛堵在柜臺前?!巴砬铩憧矗瑥娮右泊罅?,
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他搓著手,臉上擠出久違的、刻意討好的笑容,
那笑容在我眼中虛偽得令人作嘔,“你這飯館……忙不過來,要不……我辭了廠里的工,
來幫你?自家男人,總比外人放心不是?”“幫我?”我頭也沒抬,
指尖在黃銅算盤珠子上撥弄出清脆利落的聲響,“不必。我請得起人,也信得過。
”他臉上那點強擠出來的笑瞬間凍住,扭曲成豬肝色?!傲滞砬铮∧闶裁匆馑??我是你男人!
這店也有我一份!”他猛地一拍柜臺,震得茶杯哐當響。“這店,”我停下算盤,
終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靜無波,像看一個陌生人,“從租下那個鐵皮棚子開始,
到買第一口鍋、第一個碗,到每一分錢的進貨本錢,都是我林晚秋的名字。房契、工商執(zhí)照,
白紙黑字寫的也是我林晚秋。跟你張建國,”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最后三個字,
“有什么關系?”“你……!”他氣得渾身篩糠般發(fā)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上青筋暴跳。
前世無數(shù)次被這樣暴怒籠罩的恐懼陰影瞬間掠過心頭,但這一次,
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早已準備好的反擊。他猛地揚起蒲扇大的巴掌,
帶著風聲和濃重的酒臭戾氣,朝我臉上狠狠扇來!在他巴掌落下的瞬間,我沒有閉眼,
沒有瑟縮。身體里積蓄了兩世的力量和恨意猛地爆發(fā)!我迅捷無比地側身躲過掌風,
同時抄起手邊那個剛剛灌滿滾燙開水的沉甸甸搪瓷水壺——那是給最后一桌客人續(xù)水用的。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猛地炸響!
滾燙的開水精準地潑在他毫無防備伸過來的手臂和半邊臉上!白色的水汽瞬間蒸騰而起!
他捂著臉,像一灘爛泥般慘叫著蜷縮下去,在油膩的水泥地上痛苦地翻滾,
咒罵變成了非人的嗚咽和哀嚎。我握著空壺柄,站在一地狼藉和翻滾哀嚎的男人面前,
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卻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強子從里屋門縫里驚恐地看著,小臉煞白,
大氣不敢出?!皬埥▏?,”我的聲音異常平靜,清晰地蓋過了他的慘嚎,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這一壺開水,是還你前世今生欠我的所有巴掌和委屈。
從今往后,”我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落在他燙得通紅、迅速鼓起水泡的皮肉上,
“你再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就讓你這只手,再也端不起任何飯碗,包括你自己的。
”他蜷在地上,透過捂著臉的指縫,那雙被燙得充血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刻骨的恐懼。
不是怕我此刻的兇狠,是怕我真的會廢了他賴以生存、也賴以施暴的那雙手。那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