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麒英拿著煙桿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看著鄭玄,那張年輕的臉平靜依舊,眼神里沒有自傲,也沒有后怕,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平淡,仿佛在說今天柴火劈完了。
他沉默了幾息,最終什么也沒問,只把目光重新投向凳子上那疊銀票。
“收起來吧?!秉S麒英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武館用不著這些。你留著,日后......或許有用。”他指了指凳子。
鄭玄卻是沒動,而是開口道:“師傅,您教的東西,我都學(xué)完了?!彼凵窭锿钢还勺茻?,“這世上,還有沒有......更厲害的人?我想見識見識?!?/p>
黃麒英抬起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復(fù)雜,有探究,有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看著某種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幼獸。他慢悠悠地裝上一鍋煙絲,劃著火鐮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在堂屋里彌漫開來。
“更厲害的人……”黃麒英的聲音透過煙霧,顯得有些飄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南七北六十三省,藏龍臥虎之輩不知凡幾。”他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有練氣入髓,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的;有勁力通神,開碑裂石如等閑的;還有那心狠手辣,專走偏鋒,殺人不見血的......”
他頓了頓,煙鍋在凳子腿上又磕了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不過......”黃麒英的目光似乎飄向了很遠的地方,帶著點追憶,“要說路子最野,功夫最刁鉆古怪的......我倒是認識一個?!?/p>
“誰?”鄭玄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知道黃麒英說的是誰,應(yīng)該就是本劇武功最好的乞丐蘇乞兒了。
果然,就聽黃麒英開口道:“我?guī)熜?,蘇乞兒?!?/p>
“蘇乞兒?這名字聽著怎么一副乞丐樣?”鄭玄明知故問。
黃麒英點點頭,“我?guī)熜炙染迫缑熳眭铬?,走路都打晃??善且簧砉Ψ?,全在酒里。?jù)說是家傳的絕學(xué),喚作‘醉八仙’?!?/p>
“醉八仙?”鄭玄喃喃重復(fù),眼神里的光更盛。
“嗯。”黃麒英又吸了口煙,“醉眼朦朧,身形歪斜,看著東倒西歪,全無章法??扇_指掌,肘膝肩胯,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殺招!沾衣即跌,觸手即倒。招式刁鉆狠辣,勁力更是古怪,柔時如棉絮纏身,剛時如鐵錘砸頂,防不勝防?!?/p>
他放下煙桿,看著鄭玄:“此人行蹤無定,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還在某個犄角旮旯醉生夢死。江湖傳言,真真假假,難辨得很?!秉S麒英看著鄭玄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餓狼看見鮮肉般的渴求光芒,緩緩道,“你若真想找這樣的人……難如登天?!?/p>
鄭玄卻是笑道:“師傅,我不能找到師伯,您一定可以吧?”
“噗——咳咳!”黃麒英一口濃煙嗆在喉嚨里,咳得胡子都在抖,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他瞪著鄭玄那張寫滿理所當然的臉,眼神復(fù)雜得像吞了顆沒剝殼的核桃,“......人我自然能找到。”
鄭玄的眼睛瞬間亮得燙人:“在哪?”
“省城,老西關(guān)的得月樓?!秉S麒英沒好氣地吐出煙桿,煙鍋里的灰燼簌簌往下掉,“天字第一號的大醉鬼!你去了,往那酒糟味兒最沖、地上醉倒人最多的地方鉆,一準兒有他!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他拿起地上的銅煙鍋,作勢要敲鄭玄的頭,“滾滾滾!看見你就來氣!”那煙鍋終究沒落下去,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嫌棄擺了擺手。
鄭玄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往后屋走。懷里的銀票厚實硌人,他走到自己那間屋門口,一把掀開洗得發(fā)白的布簾鉆了進去。沒多久,簾子再掀開時,他肩上搭了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手里捏著幾張卷了毛邊的紙鈔。
剛跨出后院小門,差點一頭撞上個人。黃飛鴻堵在門口,背著手,腳尖碾著地上的小石子兒,臉上那點沒散干凈的別扭和強裝的滿不在乎混在一起,憋了半天才擠出句話,聲音有點悶:“喂,去哪兒?省城?你真要去找那個醉鬼師伯學(xué)他那……那醉拳?”
“嗯?!编嵭c頭,繞過他就要走。
“哎!你等等!”黃飛鴻急了,一把扯住他包袱帶子,“你知道學(xué)醉拳有多……那個嗎?你看他那名字!蘇乞兒!聽我爹說過,他那練法就是自虐!灌一肚子黃湯,把自己摔得七葷八素,鼻青臉腫像條死狗!”他撇著嘴,夸張地搖晃著身子,模仿著醉酒踉蹌的丑態(tài),“什么睡羅漢、鐵拐李……花里胡哨的名頭,不就是喝醉了發(fā)酒瘋亂摔亂打?真不如咱們踏實打熬筋骨,練正經(jīng)洪拳!”
鄭玄腳步頓住,回頭看他。黃飛鴻那張熟悉的臉上,寫著大大的“不信邪”和“你可別犯傻”。
鄭玄忽然笑了,不是得意,也沒有嘲諷,就是一種極其純粹、極其開心的笑。他拍了拍黃飛鴻攥著他包袱帶子的手背,力道很輕:“飛鴻,謝謝你?!?/p>
黃飛鴻被他這笑和這聲謝謝弄得一懵,手不由自主松開了,眼神有點發(fā)直。
鄭玄又用力拍了拍黃飛鴻的肩膀——力道可沒剛才那么輕,拍得黃飛鴻齜牙咧嘴一個趔趄——笑容更大了:“你這性子挺好,以后多長幾個心眼就行?!闭f完,再不耽擱,扯緊包袱帶子,大踏步走進了外面巷子初起的暮色里。
黃飛鴻揉著發(fā)疼的肩膀,看著那個背著包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才揉著鼻子恨恨地咕噥了一句:“力氣大了不起?。可盗税蛇蟮摹甭曇魠s小了下去。
鄭玄肩上搭著藍布包袱進了前堂。黃麒英還在那張黃竹躺椅上歪著,煙袋鍋子冒著縷縷青煙。
“師傅,我走了?!编嵭曇羟辶?。
黃麒英眼皮都沒抬,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聽見了。煙鍋在凳子腿上磕了磕,幾點火星子掉在青磚縫里。
鄭玄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剛跨過門檻,身后就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黃飛鴻像陣風(fēng)似的從通往后院的門里卷出來,手里攥著個油紙包,幾步躥到鄭玄面前,把那還溫乎的紙包往他手里一塞。
“省城路遠!拿著墊肚子!”黃飛鴻喘著氣,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鄭玄的臉,嘴巴開合了幾下,最后只憋出一句,“那個……那個醉鬼師伯要是太瘋,你……你就跑!別傻乎乎跟著他灌馬尿!”
鄭玄低頭看看手里的油紙包,一股烤鴨的香氣混著荷葉的清氣鉆進鼻子。他扯開嘴角,露出個大大的笑,抬手用力在黃飛鴻肩膀上捶了一拳,捶得黃飛鴻齜牙咧嘴直揉胳膊。
“放心!”鄭玄笑得見牙不見眼,把油紙包往包袱里一塞,勒緊帶子,大步流星就上了街。他步子邁得又快又穩(wěn),青色短打的背影在午后的人流里格外顯眼,沒一會兒就混進了出鎮(zhèn)的人潮,看不見了。
黃飛鴻揉著肩膀站在門口,探著頭望了半天,直到連個人影都瞧不見了,才悻悻地放下手,轉(zhuǎn)身往回走,“傻了吧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