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擠了進來。
孫連城從冰冷的辦公桌上抬起頭,
脖頸處傳來一陣僵硬的酸痛。
他竟在辦公室里,就這么湊合了一整夜。
空氣中,煙味、汗味和絕望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幾乎凝成了實質。
他忽略了這具中年油膩的身體,
遠不如前世那個能連熬七個通宵的碼農。
“加班……可真他媽難受??!”
他啞著嗓子自言自語,
早知道就找個酒店休息了。
他仔細的回憶了一下,
昨晚用SWOT分析法得出的結論。
結論很清晰。
破局之路卻渺茫得可笑。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指針剛剛指向七點。
今天,11月6日。
大風廠那把注定要燒起來的火,
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孫連城站起身,走到洗手間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
鏡子里的男人,眼窩深陷,胡茬冒頭,
一身廉價的西裝因為在沙發(fā)上擠了一夜,布滿了可笑的褶皺。
這副尊容,哪還有半分區(qū)長的體面。
倒像是個走投無路的中年賭徒。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賭徒就賭徒吧。
反正今天,他要去上演一出精心策劃的……碰瓷。
先去外面找個酒店,簡單洗漱一下。
再吃點熱乎的早點。
然后,就該去執(zhí)行那個他想了一整夜才憋出來的,
既能避開大風廠那口黑鍋,又不至于太過離譜的法子。
這是他能夠想到瘋狂又唯一的方法。
找個車流緩慢的十字路口,
挑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輕輕一碰。
他的目的很簡單。
躺進醫(yī)院。
拿到一份“意外受傷”導致腦震蕩的官方證明。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今天這趟足以淹死人的渾水,
他就能暫時躲過去!
至于李達康的雷霆震怒,
那是明天要考慮的事。
先活過今天再說。
關于大風廠的難題,
他想了一夜,還是無解。
那是一個死結。
在現(xiàn)有規(guī)則下,憑他孫連城的能力與資源,
絕無可能在一天之內拆解。
但今天,11月6日,那場大火必然會燒起來。
作為光明區(qū)的一把手,事件發(fā)生時,他必須在場。
一旦在場,就必然要承擔責任。
那口天大的黑鍋,李達康不背,就得他孫連城來背。
所以,他必須躲開。
借口受傷,是最好的選擇。
選自行車,是因為車速慢,風險可控,頂多是些皮外傷。
選十字路口,同樣是因為那里的車速更慢。
最關鍵的是,十字路口有監(jiān)控。
那是他“真的”受傷倒地的鐵證。
孫連城走出區(qū)政府大樓,
清晨的冷風讓他打了個哆嗦。
光明區(qū)政府大院里空空蕩蕩,
只有幾個早起的工人在掃著落葉。
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廉價西裝,
低著頭,像個畏罪潛逃的犯人,快步走出了大門。
他沿著路邊走著,一邊尋找酒店或小吃店,
一邊仔細觀察著路過的每一個路口。
可沒等他走多遠,一輛白色的采訪車,
印著“漢東電視臺”的字樣,
突兀地停在了他前方不遠處的路邊。
車上下來幾個人,架起了攝像機。
一個穿著米色風衣,身形高挑的女人,
拿著話筒站到了鏡頭前。
“各位觀眾早上好,這里是《漢東視角》的直播現(xiàn)場,
今天我們關注的是老城區(qū)的交通……”
孫連城心里咯噔一下。
電視臺?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他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換個地方。
可就在他轉頭的瞬間,余光瞥見了一幕。
一輛沒有牌照的老年助力車,
像一陣風似的從他側后方猛沖過來。
助力車的速度極快,
目標直指正在路邊看采訪稿的女主播。
駕駛助力車的老人,不知是注意力沒有集中?
還是因為反應不及時,
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即將降臨。
而那個女主播,正背對著危險,
全神貫注地對著鏡頭播報。
“小心!”
孫連城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喊了一聲。
他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
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伸手就去拽那個女主播。
女主播被他一把拽開,踉蹌著后退幾步,一臉錯愕。
而孫連城自己,卻因為沖勢太猛,正好迎上了那輛助力車。
“砰!”
一聲悶響。
他結結實實地被撞倒在地。
世界好像旋轉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完了。
這是孫連城倒地后的第一個念頭。
計劃全亂了。
助力車終于停下來了,開車的老大爺緊張壞了,車子停在一邊,臉色慘白地看著他。
“小伙子,你……你沒事吧?
不好意思啊,我……我送孫子上學要遲到了……”
被救下的女主播也快步跑了過來,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關切。
“先生,您怎么樣?有沒有傷到哪里?”
孫連城掙扎著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
除了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疼,萬幸,骨頭似乎沒斷。
這身體比想象中要結實。
孫連城看了一眼那個老大爺和后座上快要哭出來的孩子。
擺了擺手,他不想為難他們。
自己的計劃雖然被打亂了,
但結果似乎……更好?
見義勇為,光榮負傷。
這理由,比起自己去碰瓷,簡直硬氣了一萬倍!
他準備自己掙扎著去醫(yī)院,就說頭疼,頭暈,肇事者逃逸,
說什么今天也要在醫(yī)院里躺平。
女主播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蓬頭垢面,衣服皺巴巴的,像是幾天沒回家。
可就是這樣一個落魄的男人,
卻對那個撞倒他的祖孫倆溫和地擺了擺手:
“大爺,您趕緊送孩子去上學吧,以后開車慢一點?!?/p>
那祖孫倆齊齊愣了一下,如蒙大赦,
隨即感激地連連鞠躬,飛也似的溜了。
見慣了京城里那些衣冠楚楚卻精致利己的公子哥,
眼前這個男人的形象,
在他心中形成了一種強烈的、不可思議的沖擊。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著有些落魄的男人,剛才救了自己。
現(xiàn)在,他流著血,卻先讓那個犯錯的老爺子帶孩子離開。
這是何等的胸襟和善良?
她蹲下身,想要查看孫連城的傷勢。
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
“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yī)院!”語氣不容拒絕。
“不用了,我沒事,可以自己去?!睂O連城拒絕道。
孫連城還想執(zhí)行計劃的后半截,自己去醫(yī)院,
然后就說肇事者逃逸,頭暈想吐,要住院觀察。
“不行!”張婉茹的語氣帶著一種天生的高傲和堅決,
“你救了我,我絕不能讓你就這么走了!
小王,別拍了!快過來幫忙!”
她扶著孫連城,對旁邊的攝像師喊道。
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決。
孫連城正準備再次拒絕。
可他抬起頭,對上了女主播那雙寫滿堅持與關切的眸子。
很美,很亮。
但更讓他心臟狂跳的,是那雙眸子身后……
那臺黑洞洞的,已經將鏡頭死死對準了他的攝像機!
嗡!
一個比“碰瓷”還要瘋狂的念頭,
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