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停下車。推開車門,一股夾雜著牲口糞便、柴火煙氣和深秋寒意的、獨屬于鄉(xiāng)村的氣息猛地灌了進來。
“三叔公!各位叔伯!”我揚起聲音,臉上迅速堆起一個恭敬而帶著點疲憊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聲音洪亮地打著招呼,“勞煩您幾位久等了!”
三叔公沒說話,只是用那雙銳利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然后,他的視線越過我,精準地落在了我身后那輛沾滿泥點子的車上,落在了副駕駛座那個依舊紋絲不動的身影上。
“根生回來了?”旁邊一個頭發(fā)花白的族伯開口,聲音帶著山里人特有的洪亮和直率,目光同樣好奇地瞟向車子,“車里是……侄媳婦?”
“是,大伯?!蔽疫B忙應著,笑容里適時地摻進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無奈和沉重的苦澀,“路上……不太順,她有點暈車,不太舒服?!蔽乙贿吔忉屩贿叧囎幼呷?,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車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暖氣和濃烈的香水味涌出,與外面粗糲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李薇依舊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墨鏡遮臉,圍巾捂鼻,一動不動,仿佛外面的世界與她徹底隔絕。她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抗拒感,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讓車外等候的幾位長輩臉色都微微一沉。
“小薇,”我彎下腰,聲音放得溫和,帶著刻意的安撫,“到了,下車吧。三叔公和幾位叔伯都在等著呢?!蔽疑斐鍪?,作勢要去扶她。
她猛地一縮,避開了我的手,動作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然后,她才極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動了。先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條腿,穿著锃亮尖頭高跟鞋的腳試探性地踩在布滿塵土和細小碎石的地面上,仿佛那不是地面,而是燒紅的烙鐵。她皺著眉頭,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才扶著車門,將另一只腳也踏出來。
站直身體后,她并沒有立刻取下墨鏡和圍巾,反而下意識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仿佛要驅(qū)散那股她認為污濁的空氣。這個細微的動作,讓三叔公本就沉凝的臉色,瞬間又黑了幾分。他握著棗木拐棍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三叔公好,各位叔伯好?!彼K于開口了,聲音隔著圍巾,顯得模糊而冷淡,帶著一種刻意的、居高臨下的禮貌。她微微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敷衍至極。
“嗯?!比骞珡谋乔焕镏刂氐睾叱鲆粋€音節(jié),算是回應。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在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大衣、精致的妝容和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氣質(zhì)上來回掃視了一遍,眼神里的審視和不滿幾乎要溢出來。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我,帶著沉甸甸的詢問意味。
“根生,人都齊了,祠堂那邊都等著了。”三叔公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塊巨石投入水面,“你媳婦……既然回來了,就趕緊過去吧。別讓長輩們等太久,不像話?!彼匾鈴娬{(diào)了“長輩們”和“不像話”幾個字,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掠過李薇。
“哎,好,好!這就過去!”我連忙應承,臉上的笑容更加謙恭,甚至帶上了一點惶恐,“讓長輩們久等,實在是不該!小薇暈車厲害,路上耽擱了會兒。”我一邊解釋著,一邊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拉李薇的胳膊,示意她跟上。
李薇卻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甩開了我的手!動作之大,讓她的墨鏡都滑落了一點,露出小半張涂著厚厚粉底、此刻卻寫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抗拒的臉。
“我自己會走!”她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壓抑的怒火。她飛快地把滑落的墨鏡推回原位,重新遮住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周圍那些讓她不適的目光和環(huán)境。
這個突兀而激烈的動作,讓空氣瞬間凝固了。
三叔公和幾位族伯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眼神里的溫度徹底降至冰點。三叔公握著拐棍的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哼!”三叔公再次發(fā)出一聲更重、更冷的鼻音,不再言語,猛地轉(zhuǎn)過身,棗木拐棍重重地往地上一頓,發(fā)出沉悶的“篤”聲,率先朝著祠堂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卻帶著山岳般的沉重壓力。其他幾位族伯也紛紛搖頭,眼神復雜地看了我和李薇一眼,跟了上去。
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化為更深的苦澀和無奈,對著幾位長輩的背影連連點頭哈腰:“三叔公您慢點……叔伯們慢走……”
然后,我轉(zhuǎn)向李薇,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小薇,算我求你……就這一回,行不行?給點面子,別讓長輩們太難堪……老家規(guī)矩重……”我伸出手,這次沒去碰她,只是虛虛地示意了一下方向。
李薇透過巨大的墨鏡鏡片,冷冷地“看”著我。那鏡片像兩片漆黑的深淵,隔絕了她所有的情緒,只留下冰冷的反光。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后,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屑和憐憫,仿佛在嘲笑我的卑微和愚蠢。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極其僵硬地、踩著那雙與黃土路格格不入的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三叔公他們身后,朝著村子深處那座古老而肅穆的建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抗拒,仿佛不是去參加一個儀式,而是走向斷頭臺。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那踉蹌而別扭的背影,看著她與前面幾位步履沉穩(wěn)的長輩之間那道無形的、巨大的鴻溝。臉上那謙卑苦澀的笑容,像潮水般緩緩褪去。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偽裝的溫度也徹底消散,只剩下寒潭般的冰冷和堅硬。
快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目光投向村子中心那露出青黑色飛檐的祠堂屋頂。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