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媽媽，海是什么？我像顆釘子，死死楔在老屋吱呀作響的木窗框上，
下巴頦抵著粗糙掉渣的木頭茬兒，硌得生疼。眼睛卻像被磁石吸住了，
牢牢釘在窗外——釘在那些層層疊疊、沒完沒了的大山上。它們灰撲撲的，擠擠挨挨，
一直堆到天邊，把天都擠小了。太陽也怕它們似的，早早地就溜下了山，
只在山脊上留下一道道焦糊似的、暗沉沉的邊?！皨專 蔽颐偷嘏み^頭，
脖子發(fā)出輕微的抗議聲。灶屋門口的光線昏沉沉的，像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膩。媽弓著背，
坐在那張矮腳板凳上，正對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盆淘米。水聲嘩啦嘩啦，單調(diào)地響著，
米粒在渾濁的水里打著旋兒?！班牛俊彼龖?yīng)了一聲，沒抬頭，枯黃的發(fā)絲從鬢角滑落，
遮住了小半張臉。“山那邊，”我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喉嚨里干得發(fā)緊，聲音都劈了叉，
“山那邊……到底是啥呀？” 這個問題，像根藏在肉里的小刺，時不時就狠狠扎我一下。
媽淘米的手頓住了。渾濁的水順著她枯瘦的手指縫滴滴答答落回瓦盆里。她慢慢直起一點(diǎn)腰，
那動作牽扯著她，讓她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悶咳。她用手背死死抵著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好一會兒，那駭人的咳嗽才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急促的、拉風(fēng)箱似的喘息。她抬起臉。
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映出深陷的眼窩和顴骨上不正常的潮紅。她望著我，
那雙眼睛，曾經(jīng)也許是亮的，如今卻像蒙了厚厚一層灰的舊玻璃珠子，渾濁，疲憊?！昂！?/p>
”她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砸進(jìn)我耳朵里?！昂＃?/p>
”我愣住，這個字眼像塊熱炭，燙得我心頭一跳。我飛快地扭回頭，
視線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無邊無際、沉默而壓抑的群山屏障。“海是啥樣？”媽沒立刻回答。
屋子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灶膛里柴火偶爾爆開的噼啪聲。窗外的天色徹底沉了下來，
墨汁一樣濃稠。風(fēng)開始嗚咽，抽打著窗紙，發(fā)出噗噗的聲響。遠(yuǎn)處山坳里，
隱隱滾過沉悶的雷聲，空氣又濕又重，壓得人喘不上氣。“藍(lán)，”她的聲音混在風(fēng)聲里，
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又輕又虛，“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藍(lán)，水做的，會動，
會響……太陽照在上面，亮得晃眼，碎金子似的……”她的話斷斷續(xù)續(xù)，
被一陣更猛烈的咳嗽打斷。她彎下腰，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像一片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枯葉。
“等你……咳咳……等你長大了，”她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每個字都像從肺里擠出來的血沫子，“有力氣了，翻過去……翻過這些山，
就能看見……”轟??！一聲炸雷猛然在屋頂炸開，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屋子，
也照亮了媽那張蒼白痛苦、汗津津的臉。緊接著，瓢潑大雨像天河決了口子，嘩地傾瀉下來，
瘋狂地抽打著屋頂?shù)耐咂?、窗欞和門外泥濘的地面，聲音大得嚇人。我渾身一激靈，
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窗縫里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帶著刺骨的濕冷?？蓩屇莻€“藍(lán)”字，
卻像一顆被雷聲驚落、又硬又燙的種子，噗地一聲，砸進(jìn)我枯旱的心窩里，滾燙滾燙。
我死死盯著窗外那片被狂暴的雨幕徹底吞噬的、黑沉沉的山影，小小的拳頭在身側(cè)攥緊，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2 山，鐵青著臉！十年。山里的日頭毒，風(fēng)也硬，
把石頭都吹出了棱角，也把我這棵抽條的嫩苗子，
生生捶打成了筋骨粗糲、皮膚黝黑的山里漢子。肩膀?qū)捔?，胳膊硬了?/p>
腳底板的老繭厚得能踩碎石頭尖?？尚母C里那顆種子，不但沒被磨滅，
反而在年復(fù)一年的仰望和壓抑中，瘋長成了盤根錯節(jié)的執(zhí)拗藤蔓，死死纏著每一根骨頭縫。
“遠(yuǎn)娃子！瞎踅摸啥呢！”村東頭的趙老蔫扛著把豁了口的舊鎬頭，
蹲在自家石頭院墻根下嘬旱煙，
瞇縫著眼看我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轉(zhuǎn)悠。煙鍋?zhàn)右幻饕粶纾?/p>
映著他那張被山風(fēng)吹得溝壑縱橫的臉?！昂笃履莾僧€苞米地草都長得比苗高了！
你娘咳得下不來炕，指著你刨食兒呢！”我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地上。遠(yuǎn)處山坡上，
自家的苞米地在一片灰綠里顯眼地枯黃著。爹佝僂的身影像塊風(fēng)化的黑石頭，嵌在地頭，
正吃力地掄著鋤頭，動作慢得讓人心焦?！摆w叔，我就去……去西頭梁子上瞅一眼，
”我嗓子發(fā)干，聲音有點(diǎn)發(fā)飄，手指無意識地?fù)钢植诘臉淦ぃ?/p>
“聽說……聽說那邊崖口能瞅得遠(yuǎn)些……”“遠(yuǎn)些？”趙老蔫嗤笑一聲，吐出一口濃痰，
在泥地上砸出個小坑，“遠(yuǎn)個球！梁子那邊還是梁子，山那邊還是山！你小子魔怔了？
跟你爹一樣，整天做那不著四六的夢！山吃人，不吐骨頭！省省力氣吧！”他揮著煙袋桿，
像驅(qū)趕一只討嫌的蒼蠅。我沒吭聲。趙老蔫的唾沫星子和爹在地里那沉重遲緩的鋤頭聲，
像兩把鈍刀子，慢悠悠地割著我的腳筋?？赡恰八{(lán)”，那媽口中“碎金子似的亮”，
像鬼火一樣在骨頭縫里燒。我猛地一咬牙，腳底板像裝了彈簧，
蹬著那塊熟悉的、被踩得溜光水滑的墊腳石，雙手死死扒住陡坡上凸起的巖棱，身子一聳，
像頭倔強(qiáng)的山羊，掙脫了地面和那些沉甸甸的目光，手腳并用地朝西頭最高的那座山梁攀去。
汗水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蟲子，順著我的鬢角、脊梁溝往下爬，摔碎在滾燙的巖石上，
嗤地冒起一絲白氣。手指被尖利的石片劃開，滲出血珠，混著泥土砂礫，火辣辣地疼。
喉嚨里全是鐵銹味，每一次喘息都拉扯著干癟的肺葉。陡峭的山壁沉默地矗立著，
只有風(fēng)在耳邊呼呼刮過，單調(diào)又冷漠。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磨破了多少層皮肉，
牙齒咬得腮幫子生疼。當(dāng)最后一步蹬上一塊微微傾斜的巨石平臺時，
一股巨大的、近乎蠻橫的力量猛地從身體深處炸開，推著我踉蹌著沖到了山梁的盡頭！風(fēng)，
沒了遮擋，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猛地?fù)渖蟻恚撼吨业念^發(fā)、衣襟，灌滿了耳朵，
發(fā)出嗚嗚的尖嘯。我胡亂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血水，胸膛劇烈起伏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的狂熱和恐懼，猛地睜大了眼睛，
望向梁子的盡頭——視野猛地撞開！撞得我頭暈?zāi)垦?。沒有藍(lán)。沒有水。沒有碎金子。
只有山。無窮無盡的山。它們像被打翻了的、凝固的灰色巨浪，一浪高過一浪，層層疊疊，
洶涌著撲向更遙遠(yuǎn)、更混沌的天際。近處的山是鐵青的，
透著冰冷的死氣；遠(yuǎn)處的山是灰褐的，模糊得如同骯臟的抹布。天是鉛灰色的，
低低地壓在山尖上，沉得讓人窒息。一條瘦骨嶙峋的土黃色山路，像垂死掙扎的蚯蚓，
在群山間扭動了幾下，就徹底消失在另一座更加龐大、更加猙獰的山影里。死寂。
只有風(fēng)在號哭。我張著嘴，像離了水的魚，卻吸不進(jìn)一絲活氣。身體里那根繃了十年的弦，
那支撐著我無數(shù)次跌倒又爬起的全部力氣和熱望，在這一刻，“嘣”地一聲，斷了。
膝蓋猛地一軟，重重砸在冰冷的巖石上，生疼?？蛇@點(diǎn)疼算什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從腳底板直沖上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牙齒控制不住地磕碰著，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眼前那片鐵青的、灰褐的、死氣沉沉的山影開始旋轉(zhuǎn)、變形、扭曲，像無數(shù)張猙獰的鬼臉，
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愚蠢和癡狂。十年……十年攀爬，十年血汗，
十年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念想……就為了看這個？“嗬……嗬……”喉嚨里擠出破碎的氣音，
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液體猛地涌上眼眶，灼燒著。我猛地低下頭，
額頭狠狠抵住冰冷粗糙的巖石，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起來。沒有海。只有山。山的那邊，
還是山。鐵青著臉的山。3 山吃人，海吃魂！腿肚子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水，
每一次拖動都沉重得要把腳脖子生生墜斷。從西頭梁子下來，
那無邊無際的鐵青色山影像鬼魅，死死貼在我背上，壓得我脊梁骨都彎了。
十年積攢的那點(diǎn)精氣神，被梁子上那一眼徹底抽空，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爹在苞米地里嘶啞的咳嗽聲，趙老蔫那看傻子似的眼神，
還有家里那扇破窗后娘奄奄一息的喘息，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斑h(yuǎn)娃子！
魂兒被山魈叼走啦？”“瞅他那蔫巴樣兒，準(zhǔn)是又去爬那勞什子梁子了！白費(fèi)力氣！
”村人的議論像嗡嗡的蒼蠅，擦著耳朵邊飛過，我連抬手驅(qū)趕的力氣都沒了。
日子又回到了沉重的軌道，像山澗里推不完的磨盤。扛柴，鋤地，劈那永遠(yuǎn)劈不完的硬柴火。
爹的腰彎得更低了，沉默得像塊山巖。媽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兇，撕心裂肺，
常?？鹊抿榭s在炕上，臉憋成駭人的醬紫色。我麻木地熬著藥，
那濃黑的、散發(fā)著苦澀氣息的藥汁在破陶罐里翻滾，像極了這沒有盡頭的絕望日子。
這天晌午，日頭毒得能把石頭曬裂。我背著滿滿一簍沉甸甸的豬草，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村那條被踩得發(fā)白的山道上。汗水蟄得眼睛生疼，腦子昏沉沉的，
腳下踩著的仿佛不是路，而是自己十年癡夢的灰燼。突然，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像根針，
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麻木：“山吃人，海吃魂！小子，還做那藍(lán)汪汪的夢呢？”我悚然一驚，
猛地抬頭。只見路邊一棵虬枝盤曲的老松樹下，盤腿坐著一個干瘦的老頭。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打著層層疊疊的補(bǔ)丁。他身邊放著個磨損得厲害的竹背簍，
里面胡亂塞著些沾著泥土的草根樹皮。
手里拄著的那根“拐杖”——一截銹跡斑斑、頂端還歪歪扭扭焊著個破舊鐵皮燈罩的玩意兒，
活像從廢礦洞里刨出來的老古董。他臉上溝壑縱橫，比趙老蔫還要深刻，
像被山里的風(fēng)雨用刀子刻過千百遍。唯獨(dú)那雙眼睛，深陷在松弛的眼窩里，
卻像兩顆浸在渾濁老酒里的黑石子，幽幽地閃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光，直直地釘在我臉上。
心口莫名地一緊。這老頭眼生得很，不是附近村寨的?！澳恪阏f啥？”我喉嚨干澀，
下意識地抓緊了背簍的麻繩。老頭沒答話，自顧自從懷里摸出個磨得油亮的竹筒，
慢悠悠地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口。一股濃烈嗆人的劣質(zhì)燒酒味兒頓時彌散開來。他咂咂嘴，
渾濁的眼睛依舊盯著我，那目光像有分量，壓得我喘不過氣?！昂笊?，”他噴著酒氣，
聲音像砂紙磨著石頭，“瞅你這張臉，死氣沉沉的，跟剛爬出墳坑似的。
是不是翻過了最高的梁子，結(jié)果……嘿嘿，還是山？”我的臉?biāo)查g變得滾燙，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鐵青的山影又壓了下來?！吧敌∽訂?！”他搖搖頭，
嘴角咧開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山外面有啥？有海？呸！”他啐了一口濃痰，“海？
那玩意兒吃人都不吐骨頭！比山狠多了！山吃人，好歹還給你留點(diǎn)念想，留個全尸。海吃人，
連個渣都不剩！”他頓了頓，那對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死死攫住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
直看到心窩里去?！澳隳?，是不是咳得快斷氣了？就在那扇破窗戶后頭，眼巴巴地盼著？
”他枯瘦的手指隨意地朝村子的方向一點(diǎn)。我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了脖子。
娘那張咳得發(fā)紫的臉，痛苦蜷縮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晃動。
背簍的麻繩深深勒進(jìn)肩膀的肉里?！安〉每焖懒耍崩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
一根根扎進(jìn)我耳朵里，“就等你回去呢……傻小子，還在外面找什么撈什子的海？”“轟！
”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了！一片空白。緊接著，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巨大恐慌和尖銳羞恥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壩！娘！
那個蜷縮在破炕上，咳得撕心裂肺的娘！我……我在干什么？
我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在外面瞎撞，撞得頭破血流，撞得滿心絕望，
卻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等死？“娘——！”一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猛地迸發(fā)出來，
帶著血腥味。什么山，什么海，什么十年執(zhí)念，全都被這聲嘶吼撕得粉碎！
我像一頭被捅了心窩的野獸，猛地甩開背上沉重的簍子，豬草嘩啦啦撒了一地。
我再也不看那老頭一眼，也顧不上山路崎嶇，撒開腿，朝著家的方向，沒命地狂奔起來！
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刮，像鬼哭。腳下的碎石硌得腳底板生疼，我卻感覺不到。
眼前只有娘那張痛苦的臉。老頭那沙啞的聲音像魔咒，死死追在我身后：“山吃人！海吃魂！
你娘……在等你呢……”4 地下有海在哭！天，徹底黑透了。黑得像打翻了墨缸，
濃稠得化不開。狂風(fēng)在山谷里發(fā)了瘋，卷著豆大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砸下來，抽在臉上、身上，
生疼，冰冷刺骨。山路早就不見了蹤影，泥漿裹著碎石爛草，滑得像潑了油。
每一次抬腳都像要把腳從泥潭里生生拔出來，每一次落腳都心驚膽戰(zhàn)，生怕一腳踩空，
滾下萬丈深淵?！澳?！撐住啊！”我的嘶吼被狂風(fēng)撕扯得七零八落，
剛出口就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雨聲雷聲里。眼睛被雨水糊住，
只能憑著記憶和對家的那點(diǎn)本能方向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往前撲。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疼痛。娘咳血的畫面，
爹佝僂的背影，還有老頭那句“等你回去呢”，像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燙著我的神經(jīng)?？?！
再快一點(diǎn)！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尖叫。腳下猛地一滑！不是踩到泥，而是踩空！
一塊被雨水泡松了的山石在我腳下毫無預(yù)兆地崩裂、塌陷！“啊——！”驚呼聲卡在喉嚨里。
身體瞬間失重，像塊被拋棄的石頭，猛地向下墜落！
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狂風(fēng)從下方呼嘯著倒灌上來，狠狠抽打著我的臉。
雙手在空中徒勞地亂抓，只抓到幾把濕冷的空氣和碎裂的雨滴。完了！
這個念頭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絕望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意識。砰！
后背重重地撞在什么東西上！不是堅(jiān)硬的巖石，
倒像是……一大堆濕漉漉、松垮垮的爛泥和枯枝敗葉？
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涌了上來。緊接著，
身體被這股下墜的力道帶著，不受控制地繼續(xù)往下翻滾、滑落，
在泥濘陡峭的山坡上瘋狂地顛簸、撞擊！骨頭似乎散了架，尖銳的疼痛從四肢百骸炸開。
世界在翻滾、顛倒，黑暗混合著冰冷的泥水，灌進(jìn)鼻子、耳朵、嘴巴……不知道翻滾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生。最終，
身體被狠狠地?fù)ピ谀硞€相對平緩的、冰冷濕滑的凹陷處，停了下來。
“咳咳……嘔……”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劇烈地嗆咳著，大口大口地嘔吐，
吐出來的全是泥水和膽汁的混合物。全身的骨頭都在哀嚎，沒有一處不疼。臉上火辣辣的，
不知道是擦傷還是被石頭劃開的口子，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溫?zé)岬难?，糊了滿臉。
左腿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稍微一動，就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里面攪。
完了……徹底完了……娘……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僅存的意識。
我癱在冰冷的泥水里，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身體，
帶走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溫度。黑暗和劇痛像沉重的磨盤，要把我碾碎。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深淵時，一種聲音……一種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聲音，
頑強(qiáng)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暴雨聲，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嘩……嘩啦……不是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