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深淵凝視你的時候，你以為它只是黑暗。直到你墜入其中，才發(fā)現(xiàn)深淵也有回響，
那聲音屬于另一個，同樣在墜落的靈魂。一、熄滅的光十六歲的世界，
本該是一幅被顏料涂抹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漠?。林默的畫，卻在那年秋天，被一桶冰冷的黑墨，
從頭到尾澆得透濕。事情的起因，可笑得像個蹩腳的劇本。那天下午，陽光正好，
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走廊上灑下斑駁的光斑。林默抱著一摞剛收上來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
急著送去辦公室，在樓梯拐角，他撞上了一個人。是江皓。江皓是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
他有一張仿佛被上帝親手雕琢過的臉，籃球打得極好，身邊總圍著一群前呼后擁的同伴。
他是光，是焦點(diǎn)，是無數(shù)女生情書里的主角。而林默，
是那種在集體照里都可能被虛焦的背景。他安靜，內(nèi)向，最大的愛好是躲在畫室里，
用畫筆和紙張構(gòu)建自己的小世界。作業(yè)本散落一地，像一群受驚的蝴蝶?！皩Α瓕Σ黄稹?/p>
”林默慌忙蹲下身去撿。江皓沒有動，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林默，
眼神里帶著一種林默讀不懂的審視，像是獵人在打量一只誤入陷阱的兔子。
他身后的幾個男生發(fā)出了不大不小的嗤笑聲?！白呗凡婚L眼睛？”江皓的聲音很好聽，
卻像淬了冰?！拔也皇枪室獾??！绷帜念^垂得更低了。江皓輕笑一聲，抬腳，
踩在了林默正要去撿的一本作業(yè)上。那是一本嶄新的練習(xí)冊，白色封皮上，
印著一個大大的、沾著灰的鞋印?！暗狼赣杏玫脑?，要警察干嘛？”他慢悠悠地說，
語氣里滿是戲謔。周圍的笑聲更大了。林默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燃燒，
那火焰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想反駁，想抬頭怒視，但那股被無數(shù)目光聚焦的恐慌，
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選擇了沉默，默默地?fù)炱鹗Ｏ碌谋咀樱?/p>
繞過那個刺眼的鞋印，狼狽地逃離了現(xiàn)場。他以為這只是一次偶然的、令人難堪的摩擦。
他錯了。這只是一個開始。從那天起，“不長眼”成了林默的新外號。
他的桌肚里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垃圾，喝水的杯子被人灌了粉筆灰。走在路上，
會有人故意伸出腳絆他一下，然后在一片哄笑聲中揚(yáng)長而去。而所有這一切的中心，
都站著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江皓。江皓從不動手，他甚至很少親自開口。
他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他身邊的那些追隨者們，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精準(zhǔn)地?fù)湎蛄帜?。最?yán)重的一次，發(fā)生在體育館廢棄的器械室里。
那天林默被值日生鎖在教室，出來時天色已晚。他抄近路穿過體育館，
被幾個人影堵在了器械室門口。領(lǐng)頭的是江皓的鐵桿跟班，李銳。“默哥，這么急著回家啊？
”李銳皮笑肉不笑地攔住他。林默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跑，但后路已經(jīng)被堵死。
他被推搡著進(jìn)了黑暗的器械室。里面堆滿了廢棄的鞍馬和墊子，
散發(fā)著塵土和霉菌混合的怪味。門“哐當(dāng)”一聲被關(guān)上，
唯一的亮光來自門上那塊小小的玻璃窗。江皓就站在那片光里，像一尊沉默的神祇。
“聽說你畫畫得不錯？”江皓終于開了口，他踱步進(jìn)來，手里把玩著林默的手機(jī)。
那是林默省了很久的零花錢與撿了很多垃圾才買的。林默不作聲，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發(fā)抖。
“我看看?！苯﹦濋_屏幕，輕易地就進(jìn)入了相冊。里面全是林默的畫，風(fēng)景、靜物，
還有幾張他偷偷畫的動漫人物。江皓的指尖劃過一張張照片，最后停在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上。
畫的是學(xué)校里的那只流浪貓，它蜷縮在墻角，眼神警惕又脆弱?！爱嫷酶鷤€娘們兒似的。
”江皓嗤笑一聲，然后，他當(dāng)著林默的面，一張一張地，刪掉了所有的照片。
林默的眼睛瞬間紅了。那些畫，是他唯一的出口，是他貧瘠世界里唯一的色彩。“你還給我！
”他終于喊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他沖了過去，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
但他怎么可能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籃球特長生的對手。江皓輕易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反手將他壓在滿是灰塵的墊子上。膝蓋死死地頂住他的背，讓他動彈不得?！斑€給你？
”江皓的呼吸噴在他的耳側(cè)，帶著一絲灼熱的嘲弄。“你拿什么來換？”手機(jī)被扔在地上，
屏幕碎裂開來。李銳和其他幾個人圍上來，對著他拳打腳踢。林默蜷縮著身體，護(hù)住頭部，
感覺疼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自己。他沒有哭，也沒有求饒。他只是死死地咬著嘴唇，
直到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不知過了多久，毆打停止了?！靶辛?，別打死了。
”江皓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仿佛在談?wù)撘患o關(guān)緊要的小事。腳步聲遠(yuǎn)去，
器械室重歸死寂。林默躺在冰冷的墊子上，渾身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心臟。
那里好像破開了一個大洞，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直到口袋里的手機(jī)震動起來，是媽媽打來的電話。他掙扎著爬起來，撿起屏幕碎裂的手機(jī)，
按下了接聽鍵。“喂，默默，你怎么還沒回家？菜都涼了?！眿寢尩穆曇粢蝗缂韧販厝?。
林默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淚，在這一刻，終于決堤。他沒有告訴父母。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些羞辱和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讓他無法言說。
他只是說自己在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晚了點(diǎn)。從那天起，林默的世界，徹底失去了光。
他開始害怕去學(xué)校。每天早晨醒來，想到要踏入那個地方，他的心臟就會不受控制地狂跳，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著天花板，
腦海里反復(fù)播放著器械室里那一幕。江皓的臉，李銳的拳頭，周圍人的哄笑，
還有自己那破碎的手機(jī)屏幕，像一部無法關(guān)掉的恐怖電影。他患上了社交恐懼癥。
他不敢直視任何人的眼睛，尤其害怕與人發(fā)生肢體接觸。在食堂里，他會選擇最角落的位置，
飛快地吃完飯然后逃離。在走廊上，他總是貼著墻邊走，
恨不得能把自己變成墻上的一塊壁紙。人群，對他來說，變成了一頭頭伺機(jī)而動的猛獸。
老師和父母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成績一落千丈，原本清秀的少年變得沉默寡言，
瘦得像根蘆葦桿。班主任找他談話，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父母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
面對著和藹的醫(yī)生，他依然緊閉著嘴巴。那些創(chuàng)傷太深，太丑陋，
他無法將它們暴露在陽光下。他覺得，那是他的錯。如果他沒有撞到江皓，
如果他能強(qiáng)壯一點(diǎn)，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fā)生？羞恥感和自我厭惡，成了他身上最沉重的枷鎖。
而江皓，依舊是那個校園里的王者。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林默這個人的存在，或者說，
林默在他眼里，連一個值得被記住的對手都算不上。林默的世界，變成了一座孤島。
他在島上，畫地為牢。二、意外的窺見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這句話對林默來說，是個謊言。
時間沒有治愈他，只是讓他的傷口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痂下面，依舊是血肉模糊。
他學(xué)會了如何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校園里穿行。他找到了所有可以避開人群的路線，
他精確地計算著下課鈴聲響起后，從教室到廁所的最快路徑。
他成了自己世界的頂級潛行專家。這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xí)課。班主任臨時有事，
教室里像一鍋煮沸的粥。林默無法忍受這種嘈雜，他戴上耳機(jī)，將音樂聲調(diào)到最大，
但那些噪音還是像針一樣，穿透耳膜，刺進(jìn)他的大腦。他感到一陣心悸，呼吸開始急促。
恐慌癥要發(fā)作了。他抓起書包，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教室。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
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他想到了那個地方——頂樓廢棄的舊畫室。那里曾經(jīng)是他的天堂，
現(xiàn)在，成了他的避難所。畫室的門鎖早就壞了，虛掩著。他推門進(jìn)去，
一股熟悉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走到窗邊，
教學(xué)樓的頂樓視野很好，可以俯瞰大半個校園。操場上，江皓和一群男生正在打籃球。
他穿著紅色的球衣，身姿矯健，每一次跳躍、投籃，都能引來場邊女生的一陣尖叫。
林默默默地看著，心里沒有恨，也沒有任何波瀾。江皓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具體的人，
而是一個象征，象征著他所有恐懼的源頭。他拉上窗簾，將自己完全隔絕在黑暗里。
他靠著墻壁坐下來，蜷縮成一團(tuán)，像那只他曾經(jīng)畫過的流浪貓。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了畫室門口。林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
一動也不敢動。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道光線射了進(jìn)來。
林默下意識地往畫架后面縮了縮。進(jìn)來的是兩個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和一個略顯佝僂的中年男人。是江皓，和他父親。林默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為什么會和他父親一起來這個廢棄的畫室？“你看看你這個月的成績單！
數(shù)學(xué)72分，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一個暴躁的、壓抑著怒火的聲音響起。是江皓的父親。
林默透過畫架的縫隙，看到了那個男人。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但臉色鐵青，
眼神陰鷙。江皓低著頭，沒有說話。在學(xué)校里那個不可一世的王者，
此刻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犯?！拔一敲炊噱X送你來這個學(xué)校，
是為了讓你天天在操場上出風(fēng)頭嗎？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那個籃球特長生的名額，
我求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禮！”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回蕩在空曠的畫室里。
“我……”江皓似乎想說什么。“啪！”一聲清脆的耳光。林默驚得捂住了嘴巴。
他看到江皓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白皙的臉頰上迅速浮起一個紅色的指印。“你還敢頂嘴？
”男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江皓的衣領(lǐng)，將他推到墻上?！澳氵@個廢物！
跟你那個沒用的媽一樣！除了給我丟人，你還會干什么？”江皓的身體撞在墻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依舊沒有反抗，只是死死地咬著牙，下頜線繃得緊緊的?！跋聜€星期，
籃球隊就給我退了。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下次月考，你要是再考不到年級前二十，
你看我打不斷你的腿！”男人惡狠狠地警告道。他松開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西裝，
仿佛剛才那個施暴的人不是他。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兒子，轉(zhuǎn)身走出了畫室。“沒用的東西。
”臨走前，他丟下這么一句。門被重重地甩上。畫室里只剩下江皓一個人。他靠著墻壁，
緩緩地滑坐到地上。那個在操場上光芒萬丈的身影，此刻蜷縮在角落里，肩膀微微地顫抖。
他把頭埋在膝蓋里，發(fā)出了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林默躲在畫架后面，大氣都不敢出。
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打敗了。那個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江皓，
那個將他推入深淵的惡魔，竟然……也是一個受害者？他看到的，是施暴者的眼淚。
這比他自己被打還要讓他感到震撼和混亂。他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心情。是幸災(zāi)樂禍？
他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快意。是同情？他憑什么去同情一個曾經(jīng)那樣傷害過自己的人？
他只是覺得荒謬。原來，光鮮亮麗的背后，是這樣的不堪。原來，那個看似擁有一切的人，
其實一無所有。他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暴力和羞辱，不過是他從自己父親那里繼承來的，
再轉(zhuǎn)手批發(fā)出去的廉價商品。江皓在畫室里待了很久。他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
像一尊破碎的雕像。林默也陪著他，在黑暗里，一動不動。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
江皓才站起身，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照亮了他臉上的指印和未干的淚痕。他看著窗外，眼神空洞。然后，他抬起手，
狠狠地一拳砸在了玻璃上?！皣W啦”一聲巨響，玻璃碎裂開來，伴隨著江皓壓抑不住的怒吼。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滿是灰塵的窗臺上。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只是喘著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林默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趁著江皓背對著他，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畫室。
他一路狂奔，跑出教學(xué)樓，跑出校門，直到再也跑不動，
才扶著路邊的電線桿大口大口地喘氣。晚風(fēng)很涼，吹在身上，卻吹不散他內(nèi)心的灼熱和混亂。
江皓父親那猙獰的面孔，那清脆的耳光，江皓壓抑的哭聲，和他最后那絕望的一拳，
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那個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夢魘，
突然有了另一張面孔。一張同樣痛苦、同樣無助的面孔。林默第一次，
對那個將他拖入地獄的人，產(chǎn)生了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那不是原諒，也不是同情，
而是一種……荒誕的連接感。他發(fā)現(xiàn)，原來他和江皓，都站在同一個深淵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