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最后一次提醒?!?/p>
聲音沒有溫度。
像他的人。
也像他腳上那雙纖塵不染的手工定制皮鞋。
我以為會是穿著制服的辦事員,帶著標準化的假笑,遞來一張冰冷的電子通知單。
沒想到來的是季延澤本人。
“蔚藍動力”的首席產品官。
這座城市的“食物之神”。
一個只存在于摩天大樓頂端巨型屏幕上的,符號化的人物。
他就站在我的花園門口。
身后,是兩名黑衣保鏢,和那座即將吞噬一切的“伊甸塔”。
他沒帶通知單。
他就是通知單本身。
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沒打領帶,領口解開一顆扣子。一絲不茍的精致里,透著漫不經心的傲慢。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邁步走了進來。
那雙昂貴的、光可鑒人的皮鞋,踩在了我剛剛翻過的、還帶著濕氣的泥土上。
留下一個清晰的、格格不入的印記。
我的手上,還沾著泥。
指甲縫里,是蚯蚓和落葉腐爛后的饋贈,是生命循環(huán)的證據(jù)。
我下意識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領地被侵犯的戒備。
“這片‘非規(guī)劃綠地’,”他終于開口,目光像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我的花園,從那株長得歪歪扭扭的番茄藤,到墻角那叢野蠻生長的薄荷,“嚴重影響市容?!?/p>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我身上。
“三天內不自行拆除,我們將進行強制清理?!?/p>
我聞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不是廣告里宣傳的、代表“蔚藍動力”的無菌空氣清新劑。
而是一種更昂貴的、冷冽的木質香。
像雪松,生長在人跡罕至的、極寒的山巔。
干凈,疏離,帶著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這味道,和這座高效、潔凈、毫無生氣的城市,一脈相承。
“聽到了嗎,唐小姐?”他見我沒反應,微微蹙眉。
那張在巨型屏幕上被無限放大的、英俊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生動的表情。
一絲不耐煩。
仿佛是在容忍一個運行出錯的低端程序。
我點點頭,從身后伸出手,坦然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細碎的土屑,落在我們之間。
“聽到了。”我說,“三天后,歡迎來拆?!?/p>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愣了一下。
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疏離笑意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我身上。
審視,探究,像是在分析一個超出他數(shù)據(jù)庫的異常樣本。
他的目光,從我沾著泥土的指尖,到我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最后,停在我的臉上。
“有趣的反應?!彼鋈恍α?,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你是在……對我表達不滿嗎?還是說,這是一種你所理解的,行為藝術?”
“季先生,”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縮,“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就像你剛剛做的那樣?!?/p>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像兩頭領地被侵犯的野獸,在進行第一次無聲的試探。
他身后的“伊甸塔”,是鋼鐵的巨獸,冰冷,堅硬,代表著絕對的秩序和力量。
我腳下的“綠野回響”,是泥土的孤島,潮濕,柔軟,充滿了無序的、混亂的生命力。
他收回目光,那抹短暫的興味也隨之消失。
他恢復了那種符號化的、神祇般的姿態(tài)。
“唐小姐,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彼桃馔nD了一下,讓“勇氣”這個詞聽起來像“愚蠢”,“但在這座城市,規(guī)則,比勇氣更重要。”
他轉身,那雙昂貴的皮鞋,又在我的土地上,留下了一個印記。
“三天后見?!?/p>
那聲音,像一句最終審判。
他走了。
帶著他那股雪松的味道,和他身后那兩個沉默如石的保鏢。
花園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將兩個世界隔開。
我低頭,看著他留下的那兩個腳印。
像是這片土地上,兩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我蹲下身,用手,輕輕地,將那兩塊被踩實的泥土,重新?lián)崞健?/p>
我能“聽”到,泥土在壓抑地呻吟。
我能“聽”到,旁邊那株迷迭香,在憤怒地顫抖。
我能“聽”到,我自己心臟的聲音。
咚。咚。咚。
像戰(zhàn)鼓。
我叫唐映微,一個能聽懂植物說話的園丁。
我守著奶奶留下的、這座城市最后一片真正的土壤——“綠野回響”。
奶奶說,這不是天賦,這是一種傾聽。
她說,我們唐家的女人,不是在種植物,我們是在培育情緒,是在和生命本身交談。
“情感園藝學”,她這么稱呼它。
一個在這個一切都被數(shù)據(jù)定義的時代,聽起來像個笑話的名字。
我站起身,看著那座“伊甸塔”。
塔頂?shù)木扌推聊簧?,季延澤那張英俊卻毫無溫度的臉,正舉著一顆完美得像假貨的草莓,對著全世界微笑。
“我們剔除了自然中所有不可控的風險,只為給您帶來最純粹、最安全的營養(yǎng)?!?/p>
純粹。
安全。
我低下頭,聞了聞自己指尖的泥土氣息。
那里面有蚯蚓的呼吸,有腐爛落葉的嘆息,有千萬個微生物的生死循環(huán)。
這才是生命。
不純粹,也不絕對安全。
但它有靈魂。
三天。
很好。
那就讓你們看看。
這片即將被抹去的、落后的、不純粹的泥土里。
到底生長著什么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