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燕京大學古老的飛檐斗拱之上,傍晚的風已經帶上了刺骨的寒意。
我站在圖書館對面那棟廢棄鐘樓的陰影里,黑色大衣的領子豎著,隔絕了大部分窺探的視線,目光卻穿透稀疏的雨幕,牢牢鎖在圖書館正門那高大的羅馬柱廊下。
她在那里。
林婉。
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舊開衫,抱著幾本厚重的書,像一株被驟雨打蔫了的小草,縮在柱子投下的狹窄干燥地帶。
冷風卷著冰涼的雨絲,蠻橫地撲打在她身上。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肩膀微微瑟縮著,低頭看著濕漉漉的地面,側臉的線條在昏黃廊燈的映照下,顯得愈發(fā)伶仃脆弱。
雨,下得更急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石板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她往柱子后面又縮了縮,幾乎要把自己嵌進冰冷的石縫里。
那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廊下顯得那么無助,那么……刺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悶悶地鈍痛。
煩躁和一種更陌生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攪。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剡~開步子,黑色傘面在雨幕中劃開一道弧線,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冷雨打在傘布上,噼啪作響,像急促的鼓點敲在心上。
穿過馬路,踏上圖書館前濕滑的石階。
距離越來越近,甚至能看清她發(fā)梢上凝結的細小水珠,還有她凍得有些發(fā)青的嘴唇。
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把傘遞到她頭頂,隔絕這該死的風雨。
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像被無形的繩索絆住。
祖父枯槁的手,父親冰冷的警告,“污點”、“處理干凈”……這些詞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p>
我能給她什么?
一場虛情假意的接近?
一個最終指向毀滅的陷阱?
我握著傘柄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最終,在離她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地轉了方向。
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圖書館側翼更深的黑暗里。
側門。
平時少有人走,管理員老張正叼著煙,準備落鎖。
“張伯?!蔽业穆曇粼谟曷曋酗@得有些模糊。
老張嚇了一跳,看清是我,連忙掐滅了煙:
“哎喲,顧同學?這么晚了……”
“雨太大,正門不好走。”我打斷他,目光掃過他手中的鑰匙,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這側門,今晚忘了鎖吧。方便?!?/p>
老張渾濁的眼睛眨了眨,臉上掠過一絲了然和敬畏混雜的神情。
他在這學校幾十年,有些事,心照不宣。
“明白,明白!”他忙不迭地點頭,把鑰匙揣回兜里,對著我諂媚地笑了笑:
“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忘鎖門常有的事。您……您慢走?”他試探著問。
我沒再看他,轉身,重新沒入冰冷的雨幕。
雨水順著傘沿流下,在腳邊匯成小小的溪流。
我沒有離開,而是繞到了圖書館的后方,監(jiān)控室那扇小小的、蒙著水汽的窗戶下。
透過模糊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昏暗的光線和閃爍的屏幕墻。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內部短號。
“喂?顧少?”是監(jiān)控室值班員小王的聲音。
“清潔部的李嬸,”我的聲音壓得很低,視線卻死死盯住其中一個監(jiān)控畫面——
那是側門內部的走廊監(jiān)控,鏡頭正對著剛才林婉避雨的那個廊柱角落,只是角度更高,更隱蔽。
我接著說:
“讓她現(xiàn)在去側門走廊。”
“放一杯熱牛奶在……”
“第三根廊柱旁邊的長椅上?!?/p>
“什么都別說,放下就走。”
“明白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顯然有些意外,但很快反應過來:
“明白!顧少放心,馬上辦!”
掛了電話,我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呼出的熱氣瞬間在玻璃上凝成一小團白霧。
視線穿過那白霧,穿過監(jiān)控屏幕的阻隔,貪婪地鎖定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她還在那里,抱著胳膊,微微跺著腳,試圖驅散一點寒意。
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秒,都像有冰冷的針扎在心上。
終于,監(jiān)控畫面里,穿著藍色清潔工制服的李嬸出現(xiàn)了。
她手里端著一個白色的馬克杯,杯口氤氳著裊裊的熱氣。
她有些緊張地左右看了看,快步走到第三根廊柱旁的長椅邊,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然后像完成了一件什么重大任務似的,匆匆轉身離開,消失在監(jiān)控范圍。
林婉顯然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杯子驚動了。
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李嬸消失的方向,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長椅上那杯孤零零的牛奶上。
她遲疑著,慢慢走了過去。
監(jiān)控畫面里,她站在長椅前,低頭看著那杯牛奶,一動不動。
白色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只能看到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和低垂的睫毛。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杯壁,又像被燙到似的迅速收回。
她在猶豫。
在懷疑。
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胸腔里那股悶痛感幾乎要炸開。
喝下去,林婉。
就這一次,讓我……讓我暖你一次。
哪怕你不知道是誰。
哪怕這溫暖短暫又虛偽。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監(jiān)控畫面里,她終于伸出手,捧起了那杯牛奶。
她捧著它,沒有立刻喝,只是低著頭,看著杯中乳白色的液體。
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單薄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她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又像捧著一個解不開的謎題。
就是這一刻。
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兆地、尖銳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那個冰冷的稱呼——父親。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濕冷雨腥味的空氣,指尖劃過屏幕,接通。
“承硯。”父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楚家那邊,已經談妥了。楚瑤很滿意。聯(lián)姻的事情,該定下來了?!?/p>
“下個月初,雙方家長正式見個面。你準備一下?!?/p>
瞬間將監(jiān)控畫面里那點微弱的暖意碾得粉碎。
雨聲,父親的聲音,監(jiān)控屏幕上她捧著牛奶杯低頭沉默的身影……
所有的聲音和畫面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嗡鳴。
我死死盯著監(jiān)控畫面里那個捧著牛奶杯的身影。
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塊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