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叮鈴啷——”那串帶著點慵懶韻律的銅鈴聲，像只靈巧的雀兒，
撲棱棱飛進了張家莊清晨的薄霧里。鈴聲所過之處，緊閉的門扉“吱呀呀”爭先恐后地打開，
探出一張張帶著驚喜笑意的婦人臉龐。“哎喲！陳先生來啦！快！快進屋歇歇腳！
”“陳瞎子，這邊！我家剛烙的蔥花餅，香著呢！”“呸！趙寡婦你急啥！先生，
先喝口我煨的冰糖梨水，潤潤嗓子！”陳明心拄著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竹杖，
靛藍長衫漿洗得筆挺，肩上舊褡褳隨著步伐輕晃。他三十上下，面容清癯，
一雙眼睛灰蒙蒙的，仿佛蒙著永遠散不去的晨霧，卻奇異地帶著洞悉一切的笑意。
右手食指上套著個精巧的黃銅鈴鐺環(huán)，手腕微動，
那“叮鈴啷”的聲響便如活物般鉆進人心窩里。他腳步不快，卻極穩(wěn)當(dāng)。竹杖點地，
清脆篤定，繞過路上的碎石、水洼，精準(zhǔn)得像是長了眼睛。他微微側(cè)著頭，
灰白的“視線”掃過兩旁熱情的婦人，嘴角那抹促狹又了然的笑意更深了?！巴跎┳?，
”他頭精準(zhǔn)地偏向右邊第一家，聲音清朗帶笑，“您這嗓門，
昨兒個是不是又為雞毛蒜皮的事兒，跟隔壁李二嬸子隔著墻頭練嗓子了？肝火旺，氣不順，
待會兒給您按按虎口，再配兩片清心葉子泡水喝，保管您今晚睡得沉，明早吵架更有勁兒！
”被點名的圓臉?gòu)D人一愣，隨即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哎喲我的活神仙！
您這耳朵真是比順風(fēng)耳還靈！可不就是嘛，那老虔婆，忒不講理！您快請進，
剛出鍋的南瓜粥，甜糯著呢！”她得意地瞥了一眼對門剛探出頭、臉色尷尬的李二嬸。
竹杖輕點，轉(zhuǎn)向左邊：“孫家妹子，”他對著一個眉宇間籠著愁云的年輕婦人說，“愁啥呢？
你家那口子今早出門，是奔著東頭鎮(zhèn)子去的吧？放心，印堂亮堂著呢，丟不了！
估摸著未時就能回來，指不定懷里還揣著給你新扯的花布頭?！眿D人眼睛瞬間亮了：“真的？
先生您可別哄我開心！”“哄您？”陳明心佯裝板起臉，隨即又笑開，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我陳明心走村串戶，靠的就是一個‘誠’字！哄了您，下回這張家莊的門，
我陳瞎子還邁得進來？您聞聞，”他鼻子微聳，“這風(fēng)里是不是夾著點新布的漿水味兒？
您當(dāng)家的，一準(zhǔn)兒是去布莊了，想給您個驚喜呢！”旁邊幾個婦人也跟著嗅起來，
七嘴八舌：“哎，是有點味兒！”“老孫早上是嘀咕著去鎮(zhèn)上……”孫家妹子徹底信了，
喜上眉梢：“先生快屋里坐！我給您煎兩個金黃的荷包蛋！”他就這么一路搖著鈴，
一路說著。仿佛周身都長滿了看不見的耳朵和鼻子。張家的大公雞剛下了蛋在炫耀，
李家的小孫子尿了褲子在干嚎，
趙家灶膛里的柴火濕了點飄出嗆人的煙……他都“聽”得真真切切，“聞”得明明白白。
更絕的是，
重緩急、衣料摩擦的窸窣、身上沾染的油煙或廉價脂粉香、甚至呼吸間細微的顫抖或嘆息里，
精準(zhǔn)地點破她們的心事、家里的煩憂、或是夜里跟當(dāng)家的那點齟齬。三言兩語，或解憂，
或調(diào)侃，或提點，句句戳中癢處，字字熨帖心坎。女人們被他哄得心花怒放，
只覺得這瞎子知情識趣，比自家那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糙漢子強了百倍。村里的男人們呢？
聰明通透的，如莊主張老栓，遠遠瞅著自家婆娘殷勤地把陳瞎子往堂屋讓，
又是倒茶又是遞蒲扇，也只是摸著下巴上的胡茬，瞇著眼笑：“這陳瞎子，是個人物！
靠張嘴皮子吃飯，把人心摸得透透的，不容易！哄得婆娘們高興，家里少生閑氣，值當(dāng)！
”他們看得明白，陳瞎子眼神“干凈”，說話風(fēng)趣卻從不越界，分寸拿捏得極好，
這是門頂頂高明的生存手藝。至于那些心眼稍微窄點、腦子稍微鈍點的漢子，
比如村西頭以力氣大、腦子直聞名的趙鐵柱，
看著自家新過門、臉蛋紅撲撲的小媳婦兒羞答答地給陳瞎子遞上擦汗的熱毛巾，
心里那壇子老陳醋就有點晃蕩。等陳明心在他家院子里的石凳上坐定，
排開那三枚磨得油光锃亮、據(jù)說傳了好幾代人的大銅錢，
煞有介事地要掐算他家那頭光吃食不下崽的老母豬時，趙鐵柱甕聲甕氣地湊上前，
帶著點挑釁：“陳瞎子，你真啥都能算出來？那你算算，我現(xiàn)在心里想啥？
”院子外圍觀的婦人們都屏住了呼吸。陳明心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
聽出趙鐵柱語氣里那股子酸溜溜的較勁。他不慌不忙，
灰白的眼睛“望”向趙鐵柱聲音的方向，慢悠悠地呷了口粗茶：“鐵柱兄弟，
算天算地算人心，那是神仙本事。我陳瞎子，不過比旁人多用了點心，多用耳朵聽聽，
用鼻子聞聞，用手摸摸。比如，”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你今早出門心急，
左腳后跟踩了泡新鮮的狗屎，味兒還挺沖，這會兒還沒散盡呢。
”趙鐵柱下意識地猛一抬左腳，鞋后跟果然粘著一小坨已經(jīng)半干的黃黑色污跡，
頓時臊得滿臉通紅，像煮熟的蝦子。圍觀的婦人再也忍不住，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陳明心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再比如，你擔(dān)心我算不準(zhǔn)你家豬？放心，它不肯生，
不是啥沖撞了太歲，是你家那豬圈窩在北墻根，終年不見光，陰濕氣太重。開個朝南的窗戶，
墊上厚實干爽的稻草，再讓你家勤快的小娘子，每天進去給它撓撓癢，梳梳毛，
伺候得它舒坦了，心情一好，自然就肯給你下金疙瘩了?！币环?，既戳破了趙鐵柱的窘迫，
又實實在在地給出了法子，還順帶夸了他媳婦兒勤快。趙鐵柱撓著后腦勺，嘿嘿傻笑起來，
那點疑心和醋意早被這精準(zhǔn)的“算”和實在的主意沖得無影無蹤。這就是陳明心的本事。
瞎子不易？那是自然。十二歲前，他也曾是個錦衣玉食、飽讀詩書的富家小少爺，眼明心亮。
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家園，也奪走了他的光明和至親。那場高燒過后，
世界只剩下永恒的黑暗和無盡的世態(tài)炎涼。頭兩年，他活得比野狗還狼狽，
在絕望的深淵里掙扎。然而，正是這極致的黑暗，逼著他把剩下的感官磨礪成了鋒利的刀。
風(fēng)聲告訴他方向，雨聲描繪出天地輪廓，
蟲鳴鳥叫是活的地圖；萬千種氣味在他腦中分門別類，
；指尖的觸感能分辨銅錢的年代、布料的經(jīng)緯、草藥的種類、甚至人心底那絲最細微的波瀾。
失明前讀過的圣賢書、詩詞歌賦，那些關(guān)于人性幽微的洞察，在黑暗里反而沉淀發(fā)酵，
成了他安身立命的底蘊。后來，他遇到了那個瘋瘋癲癲、滿身油泥的老道士玄機子。
老道沒給他金銀，只丟給他一本破爛的《易經(jīng)》，幾卷發(fā)黃的醫(yī)書，幾枚家傳的銅錢，
還有一句醍醐灌頂?shù)脑挘骸靶∽?，眼瞎了，心沒瞎！心眼通了，比肉眼看得更真！算卦？屁！
不過是把‘察言觀色’、‘格物致知’練到極致罷了！用你的‘心眼’去‘看’這人情世故，
比算那虛無縹緲的命數(shù)管用一萬倍！”陳明心悟了。
知力、深厚的文化底子、對人性的洞察、加上跟玄機子學(xué)的那些實用的草藥知識和粗淺醫(yī)術(shù)，
融會貫通，熬成了一鍋獨門秘方——一門讓他這個瞎子，不僅能在世上立足，
還能活得受人尊重、甚至風(fēng)生水起的絕技。這“心眼”一開，世界在他面前，
反而呈現(xiàn)出另一種清晰的模樣。眼下，他剛在趙鐵柱家“算”完豬事，
揣著幾個熱乎的雞蛋和一把銅錢，搖著鈴鐺，準(zhǔn)備去下一家。剛走到村中那棵大槐樹下，
一陣不同于尋常的喧鬧聲傳入耳中。不是婦人說笑，也不是孩童嬉戲，
而是幾個男人粗聲大氣的爭執(zhí)，還夾雜著推搡和農(nóng)具磕碰的聲音，
空氣里彌漫著緊張的火藥味?！皬埨纤?！你們張家欺人太甚！這水渠自古就是我們李家的！
”一個粗嘎的聲音吼道，是李家主事的李老倔?！胺牌ǎ±罾暇?！白紙黑字的地契寫著，
這水渠源頭在我張家的地界上！今年天旱，水少，自然緊著我們張家先用！
”莊主張老栓的聲音也拔高了?！澳銈儚埣蚁氇毎运?？沒門！鄉(xiāng)親們，抄家伙！
跟他們拼了！”李家那邊有人煽動?！捌淳推?！當(dāng)我們張家好欺負？”張家這邊也不甘示弱。
眼看一場為爭水源的械斗就要爆發(fā)，圍觀的村民都嚇得往后縮。就在這時，
那“叮鈴啷”的清脆鈴聲，不緊不慢，卻異常清晰地插了進來。“喲，張莊主，李老哥，
好大的火氣呀！這大日頭底下，也不怕把嗓子燎著了？”陳明心拄著竹杖，搖著鈴，
悠悠然“走”進了兩撥人劍拔弩張的空地中央。他那雙灰白的眼睛平靜地“掃視”著眾人，
臉上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瓣愊棺?？你少管閑事！這是我們兩家的恩怨！
”李老倔正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吼道?！熬褪?，先生，這事您算不了！快讓開！
”張老栓也皺著眉頭。陳明心卻像沒聽見，自顧自從褡褳里摸出他那三枚寶貝銅錢，
放在手心掂了掂?！八悴凰愕昧耍脝栠^它。”他慢條斯理地說，然后手腕一抖，
三枚銅錢“叮當(dāng)”一聲脆響，被他高高拋起，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穩(wěn)穩(wěn)落在掌心。
他指尖飛快地在銅錢上摩挲，感受著它們的溫度、紋路、落下的正反。
所有人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下意識地安靜下來，
目光都集中在他和他掌心的銅錢上。連李老倔和張老栓都忘了爭吵，屏息看著。
陳明心摩挲片刻，眉頭先是微蹙，隨即舒展開，臉上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
“嘖嘖嘖……”他咂咂嘴，搖搖頭，又點點頭，仿佛在跟銅錢交流?！跋壬韵笤趺凑f？
”終于有人忍不住問，是張老栓這邊的一個后生。陳明心抬起頭，
灰白的眼睛“望向”張老栓和李老倔的方向，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卦象顯示，爭，則兩敗俱傷，血光隱現(xiàn)；和，則……柳暗花明，
水源不斷！”“水源不斷？”李老倔嗤笑一聲，“你瞎話連篇！這天旱得地都裂了，
哪來的水源不斷？”“就是！陳瞎子，你莫不是想和稀泥？”張老栓也不信。“是不是瞎話，
試試便知?！标惷餍氖掌疸~錢，臉上笑容依舊，語氣卻篤定，“敢問兩位，可愿隨我這瞎子，
去尋一尋這‘柳暗花明’之處？若尋不到，我陳瞎子從此再不踏入張家莊半步！
”他這話擲地有聲。李老倔和張老栓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狐疑和一絲動搖。
這瞎子名聲在外，從不說沒把握的話。而且他賭上了自己的飯碗……周圍村民也議論紛紛，
好奇壓過了戾氣?！昂?！就跟你去！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李老倔梗著脖子?！白呔妥撸?/p>
要是找不到，哼！”張老栓也揮了揮手。陳明心微微一笑，竹杖點地：“請隨我來。
”他并未走向村頭兩家爭執(zhí)的水渠，反而轉(zhuǎn)身，
朝著村后那片長滿荊棘灌木、人跡罕至的野林子走去。眾人面面相覷，疑惑更深，
但還是呼啦啦跟了上去。林子里的路不好走，藤蔓絆腳，樹枝刮臉。陳明心卻如履平地，
竹杖點地聲清脆而規(guī)律，巧妙地避開障礙，速度竟比那些睜著眼的漢子還快。他時而停下，
側(cè)耳傾聽，時而俯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搓，甚至湊近鼻子聞聞。
他鼻翼翕動的幅度極小，卻異常專注。“先生，您到底在聽什么？聞什么？
”終于有人忍不住問?！奥犓}，聞地氣?！标惷餍念^也不回，簡短地回答。
眾人覺得更玄乎了。李老倔和張老栓也是將信將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林子越來越深，幾乎無路可走。就在眾人快要不耐煩時，
陳明心停在了一處長滿青苔的巨大巖石旁。“就是這里了。”他篤定地說?！斑@里？
”李老倔看著四周茂密的樹林和干燥的地面，“水呢？連個水洼都沒有！”陳明心不答，
示意一個后生：“小哥，借你柴刀一用。把這巖石右下角、貼著地皮的青苔和藤蔓清一清。
”后生半信半疑地照做。柴刀砍在藤蔓和厚厚的青苔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