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涿郡菜市場，三個狠人湊一窩
東漢末年，光和七年的春天，涿郡的風(fēng)里都帶著股子燥勁兒。
菜市場東頭，劉備蹲在墻根下，把最后一雙草鞋往草垛上一擺，抬頭抹了把汗。日頭已經(jīng)爬得老高，照在他那對大耳朵上，紅撲撲的像掛了倆小燈籠。他這雙耳朵是真出奇，站著的時(shí)候能垂到肩膀，街坊鄰居背地里都叫他“劉大耳”，當(dāng)面卻得喊聲“玄德公”——畢竟人家戶口本上寫著“中山靖王之后”，哪怕到了他這輩，早就淪落到靠編草鞋糊口，那點(diǎn)皇家血脈的影子，總還能唬住些老實(shí)人。
“劉大耳，今兒草鞋咋賣？”一個挑著菜擔(dān)子的老漢路過，蹲下來拿起一只掂量，“還是三文錢？”
劉備趕緊擠出笑，臉上那幾道褶子都擠到了一塊兒：“張大爺，您要拿，兩文錢就行。這料子是前兒新收的麻，軟和，上腳舒服?！?/p>
“拉倒吧，”張大爺撇撇嘴，把草鞋扔回草垛，“去年你就這么說，穿仨月就露腳底板。再說了，如今這世道，能有雙鞋穿就不錯了，誰還管舒服不舒服？”他直起身，往北邊努了努嘴，“聽說了嗎？巨鹿那邊反了，張角那伙人，頭裹著黃巾，喊著‘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一路殺過來，離咱涿郡沒多遠(yuǎn)了?！?/p>
劉備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草繩差點(diǎn)捏斷。這陣子街頭巷尾全是這消息，說那些黃巾軍見官就殺，見糧就搶，活脫脫一群餓狼。他攥了攥拳頭，指甲深深嵌進(jìn)粗糙的掌心——他今年都二十八了，空有個“皇室宗親”的名頭，混得還不如個賣菜的，要是真亂起來，別說編草鞋，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兩說。
“那朝廷不管？”他啞著嗓子問。
“管？怎么管？”張大爺冷笑一聲，“洛陽城里，皇上整天跟那十常侍混在一起，賣官鬻爵，朝堂上烏煙瘴氣。聽說張角的弟弟張寶，都快打到曲陽了，官府的兵一觸即潰，跑起來比兔子還快！”
正說著，西邊忽然一陣騷動，伴隨著桌椅板凳摔碎的聲響，還有人扯著嗓子罵娘。劉備抬頭一看，心說壞了，準(zhǔn)是那個殺豬的張飛又惹事了。
這張飛是涿郡出了名的混不吝，仗著自己身高八尺，膀大腰圓，瞪著眼珠子能把小孩嚇哭，平時(shí)在菜市場西頭開了家肉鋪，脾氣上來了，別說顧客，就是縣太爺?shù)男【俗?，他也敢拎著殺豬刀追三條街。
劉備趕緊收拾起草鞋，想繞著走——他這人，一輩子就怕惹麻煩?？蓜偪钙鸩荻?，就被一個胖大的身影堵了個正著。
“劉大哥！”張飛的大嗓門跟打雷似的，震得劉備耳朵嗡嗡響。這家伙穿著件黑布短褂，敞著懷，露出胸前糾結(jié)的橫肉，腰里別著把尺多長的殺豬刀，刀柄上還沾著點(diǎn)沒擦干凈的血。他身后跟著兩個伙計(jì)，正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漢子，那漢子嘴里還罵罵咧咧：“張飛！你個賣豬肉的潑皮！敢打我？我表哥是縣里的都頭！”
張飛眼睛一瞪，上去就給了那漢子一腳：“都頭？就是縣太爺來了，爺爺我該揍還得揍！誰讓你他娘的敢說劉大哥壞話？”
劉備這才明白，合著是為了自己。他趕緊放下草垛，拉住張飛的胳膊：“翼德，別打了，多大點(diǎn)事兒，犯不著?！?/p>
“咋不叫事兒？”張飛脖子一梗，唾沫星子噴了劉備一臉，“這狗東西剛才在我肉鋪前，說你‘頂著個皇室宗親的名頭騙吃騙喝，編的草鞋能當(dāng)漁網(wǎng)’，這話是人說的？我當(dāng)時(shí)就把他豬肉攤子掀了，不揍他一頓，他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那被打的漢子還不服氣，掙扎著喊：“我說錯了嗎？他劉備就是個賣草鞋的！還中山靖王之后，中山靖王要是知道有這么個后代，棺材板都壓不?。 ?/p>
“你娘的！”張飛火又上來了，掄起拳頭就要再打。劉備死死抱住他，這時(shí)候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再鬧下去，真得把官差招來。
“翼德，算我求你了，”劉備壓低聲音，帶著點(diǎn)懇求，“別給我惹麻煩，行不？”
張飛這人才悻悻地收了手，指著那漢子罵：“滾！再讓我聽見你說劉大哥一句壞話，我把你舌頭割下來喂狗！”
那漢子被倆伙計(jì)一推，連滾帶爬地跑了，跑出去老遠(yuǎn)還喊：“張飛！劉備！你們給我等著！”
人群漸漸散去，有人嘆著氣說“張飛太橫”，也有人說“那家伙嘴賤該打”。劉備蹲下來，默默撿起剛才被碰掉的草鞋，有一只被踩扁了，他心疼地拍了拍，想把它捋順。
“劉大哥，你就是太老實(shí)。”張飛蹲在他旁邊，語氣軟了點(diǎn)，“這種人，不揍他他不知道好歹。”
劉備搖搖頭，沒說話。他知道張飛是好意，這小子雖然看著兇，心卻熱得很。前幾年劉備母親去世，沒錢下葬，還是張飛把剛賣豬的錢塞給了他，說“大哥你是干大事的人，別被這點(diǎn)錢絆住”。從那以后，劉備就把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屠夫當(dāng)成了可以交心的兄弟。
“對了，劉大哥，”張飛忽然湊近了，壓低聲音，“剛才張大爺跟你說黃巾軍的事了？”
劉備點(diǎn)點(diǎn)頭：“說了，離咱這兒不遠(yuǎn)了?！?/p>
“那你還在這兒賣草鞋？”張飛急了，“這都要天下大亂了，賣草鞋能當(dāng)飯吃？我跟你說，剛才我去縣衙，看見告示了，說太守招募義兵，要去打黃巾軍?！?/p>
劉備心里一動。他這輩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賣一輩子草鞋?？伤峙?，自己沒錢沒勢，手無縛雞之力，去當(dāng)兵，跟送死有啥區(qū)別？
“我……”他猶豫著，“我去了能干啥？”
“能干啥？”張飛一拍大腿，差點(diǎn)把地上的草鞋震飛，“跟我干啊！我把肉鋪盤出去，能換不少錢，夠招幾百個弟兄的。你是大哥，你說了算，我給你當(dāng)先鋒，砍人頭，奪地盤，總比在這兒被人戳脊梁骨強(qiáng)！”
劉備看著張飛那雙冒著光的眼睛，心里像有什么東西被點(diǎn)燃了。是啊，都這時(shí)候了，還怕啥？反正已經(jīng)窮得叮當(dāng)響，不如拼一把，就算死了，也比窩囊一輩子強(qiáng)。
他剛想點(diǎn)頭，忽然聽見人群外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不高，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傲氣，像冰錐子似的扎人。
“就你們倆，還想打黃巾軍？”
劉備和張飛同時(shí)抬頭，只見人群分開一條道，走進(jìn)來一個漢子。
這漢子長得是真扎眼。身高九尺開外，比張飛還高一個頭，肩膀?qū)挼孟褡?，穿著件青色的袍子，雖然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最顯眼的是他那張臉，紅得跟廟里的關(guān)公似的，不是那種病態(tài)的紅，是透著血?dú)獾牧良t，配上一雙丹鳳眼，臥蠶眉，看著就不是善茬。他背上背著一把長條物件，用黑布裹著，不知道是刀還是槍，手里推著一輛獨(dú)輪車，車上裝著些綠豆，看樣子是個做小買賣的。
張飛最恨別人看不起他，當(dāng)時(shí)就火了，騰地站起來，瞪著那漢子：“你他媽說誰呢？”
那紅臉漢子眼皮都沒抬，慢悠悠地放下獨(dú)輪車，從車上抓了把綠豆，攤在手心看了看，才抬眼看向張飛，那眼神冷冷的，像在看一只聒噪的蒼蠅。
“我說，就憑你們倆，一個賣草鞋的，一個殺豬的，想對抗黃巾軍，無異于以卵擊石?！彼穆曇舨桓?，卻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耳朵里，“黃巾軍如今數(shù)十萬之眾，號稱百萬，連朝廷正規(guī)軍都擋不住，就你們這點(diǎn)能耐，去了也是送人頭。”
“我操你娘！”張飛哪受得了這個，伸手就去摸腰里的殺豬刀，“老子今天不剁了你，就不姓張！”
劉備趕緊拉住他，這紅臉漢子一看就不好惹，身上那股氣勢，比他見過的任何當(dāng)兵的都強(qiáng)，真打起來，張飛未必占得著便宜。
“這位壯士，”劉備拱了拱手，盡量讓自己語氣平和，“我兄弟說話沖，你別往心里去。只是不知壯士為何如此說？難道壯士覺得，面對黃巾軍，就該束手就擒？”
紅臉漢子打量了劉備一眼，目光在他那對大耳朵上停了停，又移開，嘴角撇了撇：“束手就擒？自然不是。只是，成大事者，需有勇有謀，有識有斷。你二人，一個優(yōu)柔寡斷，一個暴躁易怒，難成氣候?！?/p>
“你他媽還敢說！”張飛掙脫劉備的手，就要沖上去。那紅臉漢子卻不退反進(jìn)，往前踏出一步，身上那股寒氣更重了。
“怎么？想動手？”他冷笑一聲，“我關(guān)羽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橫的。前陣子在解良，有個惡霸強(qiáng)搶民女，被我一刀劈了，官府通緝我，我一路逃到涿郡，還真沒見過敢在我面前撒野的。”
關(guān)羽！
這倆字一出口，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解良關(guān)羽殺惡霸的事，早就傳遍了周邊郡縣，都說這人是個亡命徒，功夫高得嚇人，沒想到居然跑到涿郡來了。
張飛也愣了一下，他天不怕地不怕，但聽說是殺過惡霸的主兒，心里也有點(diǎn)發(fā)怵，可嘴上不能軟：“殺個惡霸算啥本事？有種跟我去殺黃巾軍！”
“殺黃巾軍？”關(guān)羽挑了挑眉，“我正有此意。只是，我不會跟一群烏合之眾去?！彼聪騽洌澳闶侵猩骄竿踔?？”
劉備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當(dāng)，只是祖上有些淵源。”
“既是宗室，當(dāng)以匡扶漢室為己任?！标P(guān)羽的語氣緩和了些，“如今黃巾作亂，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yè)之時(shí)。只是，僅憑一腔熱血不夠?！彼噶酥笍堬w，“你勇猛有余，沉穩(wěn)不足；”又指了指劉備，“你心懷天下，卻魄力不足?！?/p>
張飛剛想反駁，關(guān)羽又說：“若你二人肯聽我一句勸，不如找個地方，好好合計(jì)合計(jì)。是真要干一番大事，還是繼續(xù)在這里爭口舌之利?！?/p>
劉備心里透亮，這關(guān)羽是個人才，不光有勇，看樣子還有謀。要是能拉他入伙，那可真是如虎添翼。他趕緊打圓場：“壯士說的是。翼德，別沖動。這位壯士，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到前面酒館，我做東，咱哥仨好好聊聊？”
張飛雖然還憋著氣，但聽劉備這么說，也只能哼了一聲，把殺豬刀重新別回腰里。
關(guān)羽看了看劉備，又看了看張飛，忽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好。我倒要聽聽，你們倆到底有多少能耐。”
劉備趕緊收拾起草鞋，張飛大手一揮：“還收拾啥？不值錢的玩意兒，回頭我給你買十雙八雙的！”說著，不由分說拉起劉備就走，又回頭對關(guān)羽喊：“跟上！”
關(guān)羽推著獨(dú)輪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周圍的人看著這仨人，一個大耳朵，一個暴脾氣，一個紅臉煞星，都覺得稀奇——這仨湊到一塊兒，怕是要鬧出點(diǎn)什么動靜來。
酒館里人不多，就兩桌客人在喝酒。跑堂的見張飛進(jìn)來，趕緊堆起笑：“張爺，今兒要點(diǎn)啥？還是二斤五花肉，一壇燒刀子？”
“少廢話！”張飛把劉備往椅子上一按，“好酒好菜盡管上，錢少不了你的！”又指了指關(guān)羽，“給這位壯士也來一壇燒刀子，他能喝多少算多少！”
關(guān)羽也不客氣，找了個位置坐下，把背上的長條物件解下來，靠在桌邊，黑布解開一角，露出里面锃亮的金屬光澤，看樣子是把長刀。
跑堂的不敢多問，趕緊下去準(zhǔn)備。劉備看著關(guān)羽，越看越覺得這人不簡單，忍不住問：“關(guān)壯士，聽你口音，不是涿郡人吧？”
“解良人?！标P(guān)羽淡淡道，“殺了惡霸，一路逃亡，本想投軍，卻聽說官府昏暗，多是貪生怕死之輩，便想先在涿郡落腳，看看形勢。”
“那你剛才說我們難成氣候，”張飛喝了口茶，語氣還是有點(diǎn)沖，“你自己不也沒找到好去處？”
關(guān)羽看了他一眼：“我是在等機(jī)會。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若遇不到值得輔佐之人，我寧愿一輩子推著綠豆車?！?/p>
這話里的意思很明顯——他在試探劉備。
劉備心里熱乎乎的，他知道，自己能不能抓住這個機(jī)會，就看接下來的話了。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說點(diǎn)什么，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還夾雜著官差的吆喝。
“都讓開！都讓開！太守大人有令，凡年滿十五，不滿五十的男子，都得當(dāng)兵去打黃巾軍！不愿意去的，就得交十兩銀子！”
“憑啥啊？我們莊稼人，哪有銀子？”
“就是！官府自己打不過，就逼著老百姓去送死！”
“吵什么？”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這是朝廷的命令！誰敢違抗，以通匪論處，滿門抄斬！”
酒館里的人都嚇了一跳，有幾個趕緊往桌子底下鉆。張飛猛地站起來，攥緊了拳頭：“他娘的，這群狗官！”
關(guān)羽也皺起了眉頭，丹鳳眼瞇了起來，閃過一絲寒光。
劉備的心沉了下去。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官府只會欺壓百姓，這樣的朝廷，真的值得去保衛(wèi)嗎？可如果不反抗黃巾軍，老百姓的日子只會更慘。
就在這時(shí)，一個官差踹開酒館的門，提著鞭子進(jìn)來：“里面的人都出來！太守大人有令，適齡男子，要么當(dāng)兵，要么交錢！”
那官差掃了一眼屋里，看見張飛和關(guān)羽，尤其是關(guān)羽那紅臉膛，嚇了一跳，但仗著人多，還是硬著頭皮喊：“你們?nèi)齻€，站起來！多大了？”
張飛剛要發(fā)作，被劉備按住了。劉備站起身，拱了拱手：“這位差爺，我們?nèi)齻€，正打算去投軍呢。”
“哦？”那官差有點(diǎn)意外，三個打量著他們，“你們自愿去？”
“正是?！眲涞溃包S巾賊寇，禍國殃民，我等雖為草民，卻也知忠義二字，愿為朝廷效力，蕩平賊寇?！?/p>
那官差樂了，這可是大功一件?。∷麆偛胚€發(fā)愁沒人愿意去，沒想到撞上三個自愿的。他臉上的橫肉堆起來：“好！好！算你們識相！跟我來，去縣衙登記，領(lǐng)了兵器，就能入伍了！”
張飛還想說什么，被劉備使了個眼色，把話咽了回去。關(guān)羽看著劉備，眼神里多了點(diǎn)別的東西，沒說話，只是拿起靠在桌邊的長刀，扛在了肩上。
仨人跟著官差往外走，外面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都是被官差逼著來的，哭哭啼啼的，跟要上刑場似的。劉備看著這場景，心里像堵了塊石頭。
“劉大哥，”張飛在他耳邊低聲說，“就這么跟他們?nèi)ィ课艺τX得不對勁呢？”
劉備沒說話，只是攥緊了拳頭。他知道，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他都得走下去。
關(guān)羽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涿郡的城門，又看了看前面劉備和張飛的背影，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別人說：
“這亂世，也該有人來攪一攪了?！?/p>
陽光刺眼，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三條即將騰飛的龍，盤旋在涿郡的塵土里。誰也不知道，這三個看似普通的漢子，將會在這片混亂的土地上，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酒館里的酒還在壇子里晃悠，桌子上的菜還冒著熱氣，可屬于涿郡菜市場的平靜，從這一刻起，已經(jīng)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