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七年六月初七,江陵的稻田剛泛出青黃,天空卻突然暗了下來。不是烏云蔽日,而是密密麻麻的蝗蟲,遮天蔽日地從西北飛來,翅膀扇動的聲音像狂風(fēng)過境,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徐光啟正在軍屯查看"矮腳黃"的長勢,抬頭就見蝗蟲群壓了過來,瞬間就把田埂邊的柳樹啃成了光桿。"不好!"他心里咯噔一下,抄起旁邊的竹竿就往田里跑,"快!拿竹筐、掃帚來!"
軍戶們反應(yīng)過來,紛紛抄起農(nóng)具撲向蝗蟲??蛇@些蟲子太多了,黑壓壓的一片落在稻穗上,轉(zhuǎn)眼間就啃光了半畝地,連稻稈都嚼得只剩纖維。王承祖掄著鐮刀劈砍,卻怎么也趕不走蜂擁而至的蝗群,急得青筋暴起:"他娘的!這是要絕俺們的活路啊!"
"別硬拼!"徐光啟大喊,"用煙熏!把稻草點燃,加些艾草,濃煙能熏走它們!"
軍戶們連忙抱來稻草,在田埂上點燃。濃煙滾滾升起,果然逼退了不少蝗蟲,可更多的蝗蟲還在往這邊飛,遠(yuǎn)處的民田已經(jīng)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是蝗蟲啃光莊稼后露出的土地。
傍晚時分,蝗蟲暫時退去,留下滿目瘡痍的田野。徐光啟召集鄉(xiāng)民和軍戶在打谷場議事,地上鋪著的草席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打死的蝗蟲,足有半人高,散發(fā)著刺鼻的腥氣。
"先生,這可咋辦???"一個老農(nóng)哭倒在地,"俺家就指望這三畝稻子給孫子治病,現(xiàn)在全沒了..."
"聽說西鄉(xiāng)的張大戶家里有'滅蝗藥',要一兩銀子一包!"有人喊道,"可俺們哪有銀子買??!"
徐光啟心里一沉。所謂"滅蝗藥",不過是硫磺和草木灰的混合物,成本極低,張文昌卻趁火打劫,這是把災(zāi)民往死路上逼。他對趙勇道:"去張府看看,若是真有藥,先賒來救急,錢我來想辦法。"
趙勇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氣得渾身發(fā)抖:"那姓張的根本沒安好心!他說'藥只賣給出得起價的',還讓家丁拿著鞭子趕求藥的百姓,說'蝗蟲是上天派來收罪的,窮鬼就該餓死'!"
"混賬!"王承祖攥緊了拳頭,刀鞘在石碾子上磕出火星,"俺現(xiàn)在就去把他的藥搶來!"
"不可。"徐光啟按住他,"搶藥只會讓他倒打一耙,說咱們'聚眾作亂'?,F(xiàn)在要做的是自救。"他轉(zhuǎn)向眾人,"蝗蟲怕煙、怕火、還怕草木灰。咱們分個工:青壯年去割艾草、收集草木灰;婦女兒童編竹籠,在田邊挖溝,把蝗蟲趕到溝里燒死;軍戶們負(fù)責(zé)巡邏,防止蝗蟲再次大規(guī)模侵襲。"
李贄拄著拐杖趕來時,正看見徐光啟在教鄉(xiāng)民們調(diào)配"滅蝗藥"——半斤草木灰混二兩硫磺,再加些辣椒面,用水調(diào)成糊狀,刷在稻稈上就能驅(qū)趕蝗蟲。"光啟這法子好。"老參議蹲在旁邊,用手指沾了點藥糊聞了聞,"比那些騙人的'神藥'管用多了。"
"參議怎么來了?"徐光啟連忙扶他,"您身子剛好,這蝗蟲多臟,快回去歇著。"
"老夫哪歇得住。"李贄指著遠(yuǎn)處的炊煙,"已經(jīng)讓人把布政司的存糧拿出來煮粥,先讓大家墊墊肚子。滅蝗得靠力氣,餓著肚子可不行。"他從袖中掏出份塘報,"武昌府也遭了蝗災(zāi),巡撫大人讓各地自救,朝廷的救濟(jì)糧至少得半月才能到。"
徐光啟接過塘報,心里更沉了。半月時間,足夠蝗蟲啃光全縣的莊稼。他突然想起《農(nóng)政全書》里記載的"養(yǎng)鴨滅蝗法",蘇州一帶曾用鴨群捕食蝗蟲,效果極好。"錢六!"他喊道,"去周邊的鴨場看看,把能買到的鴨子全買來,越多越好!"
"買鴨子?"錢六愣了,"這時候哪有閑錢買鴨子啊?"
"賬記在我頭上。"徐光啟道,"一只鴨子一天能吃兩斤蝗蟲,比人管用多了。等滅了蝗災(zāi),鴨子還能殺了給大家補(bǔ)身子。"
軍戶們聞言,紛紛回家牽鴨子。王承祖甚至把家里剛孵出的小鴨子都抱來了,毛茸茸的一團(tuán)跟在他腳邊,引得孩子們直笑。到第二天清晨,打谷場竟聚集了上千只鴨子,嘎嘎叫著被趕到田里,果然爭相啄食蝗蟲,場面頗為壯觀。
可張文昌的動作更快。他讓人在縣城門口貼出告示,說"蝗蟲乃天降懲戒,需用'祈福'化解",要鄉(xiāng)民們湊錢去城隍廟"請神",每人至少交五十文,否則"必遭天譴"。
"這狗東西!都這時候了還想著騙錢!"王二柱氣得當(dāng)眾撕了告示,"俺爹就是去年信了他的'祈福',把買藥的錢捐了,最后活活病死的!"
鄉(xiāng)民們?nèi)呵榧?,竟要去砸城隍廟。徐光啟攔住他們:"砸廟沒用。他不是要'祈福'嗎?咱們就去看看,這'神'到底幫誰。"
他帶著軍戶和鄉(xiāng)民趕到城隍廟時,張文昌正穿著綢緞長袍,假模假樣地跪在神像前燒香。見徐光啟進(jìn)來,他陰陽怪氣地說:"徐先生也來求神?可惜啊,神明只保佑敬神的人,可不管刁民的死活。"
"是嗎?"徐光啟走到神像前,指著供桌上的祭品,"這些豬頭、糕點,怕是用災(zāi)民的救命錢買的吧?與其求神,不如把錢拿出來買鴨子、買藥材,實實在在滅蝗。"
"你敢褻瀆神明!"張文昌跳起來,"等蝗災(zāi)加重,看你怎么向朝廷交代!"
"交代?"徐光啟揚聲道,"我會向朝廷如實稟報:江陵百姓如何團(tuán)結(jié)滅蝗,而有人如何趁火打劫、愚弄鄉(xiāng)民!"他轉(zhuǎn)向圍觀的百姓,"大家說,是信這泥塑的神像,還是信咱們自己的雙手?"
"信自己!""打死蝗蟲!""不能讓姓張的騙錢!"鄉(xiāng)民們的吶喊震得神像都在顫,張文昌帶來的家丁嚇得縮在角落里,連香燭都碰倒了。
張文昌見勢不妙,偷偷往后門溜,卻被王承祖堵住。"想跑?"王承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先把你騙的錢交出來!不然就把你扔去喂蝗蟲!"
張文昌嚇得魂飛魄散,只得讓人把收來的銀子全拿出來,足足有三百多兩。徐光啟用這筆錢買了更多的鴨子和藥材,還雇了災(zāi)民去修補(bǔ)被蝗蟲毀壞的田埂,總算穩(wěn)住了局面。
七日后,蝗蟲群終于過境,江陵的莊稼雖損失了三成,卻保住了大部分收成。徐光啟讓人把打死的蝗蟲收集起來,用鹽腌了分給百姓——這東西雖難看,卻是難得的葷腥,能補(bǔ)充體力。
傍晚的打谷場上,軍戶們支起大鍋,煮著蝗蟲湯,混著新收的小米,香氣飄出老遠(yuǎn)。王承祖端著碗湯遞給徐光啟,碗里飄著幾只炸得金黃的蝗蟲:"先生嘗嘗,脆得很!"
徐光啟猶豫了一下,捏起一只放進(jìn)嘴里,果然香脆,帶著點泥土的腥氣。他看著周圍歡笑的鄉(xiāng)民,突然覺得這味道并不難吃——這是戰(zhàn)勝災(zāi)害的味道,是活下去的味道。
李贄坐在旁邊,用拐杖撥弄著炭火:"光啟你看,百姓就像這田里的稻子,不管遇到蝗蟲還是干旱,只要有人幫一把,總能扎根活下去。"
徐光啟望著遠(yuǎn)處重新泛綠的稻田,夕陽給稻穗鍍上了層金邊,幾只鴨子在田埂上悠閑地踱步,啄食著漏網(wǎng)的蝗蟲。他知道,蝗災(zāi)雖過,可災(zāi)后的補(bǔ)種、糧價的穩(wěn)定,還有無數(shù)難題等著他。但只要這雙手還在,這顆為民的心還在,就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就像那些被蝗蟲啃過的稻稈,只要根還在,總能抽出新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