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指揮部內(nèi)。
濃烈的煙草味與硝石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嗆得人喘不過氣。
墻壁上巨大的軍事地圖,代表著奉軍和直軍的紅藍箭頭犬牙交錯,死死地僵持在一條戰(zhàn)線上,紋絲不動。
桌角堆著一疊厚厚的電報,猶如催命的符咒。
參謀們各個面色凝重,在煙霧繚繞中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
前線戰(zhàn)事陷入膠著,加上張宗昌這段時間“胡鬧”的實際在奉軍中傳開。
從奉天大帥府發(fā)來的電報,一封比一封嚴厲。
以奉軍總參議楊宇霆為首的數(shù)名元老,聯(lián)名彈劾前線將領張宗昌“擁兵自重、私聯(lián)國軍、投機亂市”,要求大帥立刻解除其兵權(quán)的呼聲,已然甚囂塵上。
一名年輕的參謀官捏著一份剛譯出的電報,手心全是冷汗,他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這是楊宇霆措辭最激烈的一份通牒,上面“三日之內(nèi)”、“親赴督戰(zhàn)”等字眼,像淬了毒的刀子,充滿了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然而,指揮部內(nèi)所有人都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沒有出現(xiàn)。
張宗昌只是瞥了一眼電文。
他那張因常年風吹日曬而呈古銅色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波瀾,只有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里閃過一絲嘲弄。
他隨手將那封足以決定他命運的電報壓在了滾燙的茶杯底下。
粗糙的大手漫不經(jīng)心地壓平了紙張,仿佛那不是來自奉天中樞的最后通牒,而是一張無足輕重的廢紙。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一旁正纖手撥弄著算盤的女人,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
那女人容貌秀美絕倫,即便身處簡陋軍營,依舊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絲質(zhì)旗袍,身姿綽約,正是他的女人,前清福晉金碧輝。
尤其是一想到她這個身份,這幾天天天晚上在自己身下承歡,張宗昌就感覺到一種特有的征服欲得到了滿足。
“碧輝,瞧見沒?”
張宗昌的嗓門洪亮,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響。
“那幫酸儒就這點出息,打仗的本事沒有,回奉天搖筆桿子告黑狀,比誰都快!”
金碧輝停下了手中撥弄算盤珠的纖纖玉手。
她抬起頭,一雙秀眉因擔憂而輕輕蹙起,眉眼間既有貴族血統(tǒng)的清冷,也藏著一絲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不解。
“將軍,奉天那邊壓力如此之大,您真的有把握嗎?”
她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傳入張宗昌的耳中。
她現(xiàn)在是階下囚,但是從小因為身份塑就的性格和意識,讓得她和這個時代的很多中下階級的女人完全不一樣。
至少,她不會像是其他女人,甚至是張宗昌手下的一些軍官一樣,在他面前,說不出話。
“我聽聞……楊總參議在軍中威望極高,他這次是鐵了心要辦您。”
“威望?”
張宗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狂放不羈。
他伸出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一把捏住了金碧輝光滑細膩的下巴。
胡茬的粗糲感與肌膚的光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的好福晉,你記住,在老子的炮彈面前,威望就是個屁!”
他松開手,站起身,哼著不成調(diào)的山東小調(diào),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指揮部,只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覷的下屬和滿眼憂慮的金碧輝。
……
夜,深了。
軍營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電報房的燈火依舊通明。
“滴滴答答”的電碼聲是這片夜色中唯一的聲音。
突然,一名年輕的電報員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他頭上的耳機滑落在地,臉色煞白,死死地盯著剛剛從機器里吐出的電碼紙,仿佛看到了鬼。
一封來自北京的加密急電,發(fā)報方的密級,是他從未見過的最高等級!
他顫抖著雙手,用最快的速度譯出電文。
當那幾行字清晰地呈現(xiàn)在紙上時,他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連滾帶爬地沖出電報房,瘋了一樣地撲向張宗昌的營房,甚至忘記了軍中嚴苛的規(guī)矩,連門都沒敲,“砰”地一聲直接撞了進去。
年輕人摔倒在地,但他顧不上鉆心的疼痛,高高舉起手中的電報紙,像是舉著一道救命的符咒,嘴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著:
“大……大帥!京城……京城出大事了!”
睡夢中的張宗昌被猛地驚醒,他一骨碌從床上坐起,眼中沒有絲毫睡意,只有一片駭人的精光。
他一把奪過電報員手中的電文。
昏暗的油燈下,幾行字跡清晰無比地映入他的眼簾。
“馮玉祥倒戈,發(fā)動京城政變,已控制總統(tǒng)曹錕!”
“吳佩孚主力后路被斷,全線潰敗在即!”
張宗昌拿著電報,整個人愣在了原地,仿佛一尊石化的雕像。
整個房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油燈的火苗在輕輕跳動。
電報員驚恐地看著他,大氣都不敢出。
數(shù)秒之后。
“啪!”
張宗昌猛地將電報拍在桌上,隨即,一陣震耳欲聾的狂笑聲從他胸腔中爆發(fā)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來了!他娘的終于來了!”
笑聲充滿了壓抑已久的快意與張揚,穿透了營房的墻壁,撕裂了寂靜的夜空,傳遍了整個營地。
“馮煥章!好兄弟!干得漂亮!”
被驚醒的軍官們不明所以,紛紛沖進指揮部。
看著張宗昌高舉著那份電文,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差點又以為大帥瘋了。
很快,電文內(nèi)容公之于眾時,整個指揮部先是陷入了一片愕然的死寂。
隨即,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轟然爆發(fā)!
“贏了!”
“大帥!我們贏了!”
無數(shù)軍官紅著眼睛,振臂高呼,之前所有的壓抑、憋屈和絕望,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狂喜的浪潮。
他們看著那個高舉電報、仰天狂笑的男人,眼神里充滿了狂熱的崇拜。
……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奉天大帥府。
大帥同樣被這份來自北京的急電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位名副其實的“東北王”拿著電報反復看了好幾遍,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滿臉紅光。
他轉(zhuǎn)頭對著身后面如死灰的楊宇霆等人吼道:
“都說這張宗昌是員福將!他娘的,這哪里是福將,這簡直就是我的財神爺!”
楊宇霆站在他身后,臉色鐵青,身體微微發(fā)抖。他呈上的那些彈劾信,如今在大帥眼里,恐怕已成了嫉賢妒能的鐵證。
一旁,大帥的夫人端著參茶走來,巧笑嫣然地開口了。
“老爺,您先消消氣。我可聽說了,宗昌雖然在外面混不吝,可對他那原配袁氏,是越來越敬重了?!?/p>
“這次在前線發(fā)了大財,聽說頭一批送回奉天的禮物,就是給他家那位的,都是頂好的珠寶首飾?!?/p>
盧夫人輕輕將參茶放在桌上,慢悠悠地說道:“這說明啥?說明他發(fā)達了,也沒忘本。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p>
大帥聽了這話,臉上的喜色更濃,他接過參茶,滿意地點了點頭,眼中的欣賞毫不掩飾。
有本事,還忠義,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兒。
這人,能處!
得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