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膠質(zhì),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暖風(fēng)機(jī)還在固執(zhí)地轟鳴,努力對抗著門口不斷滲入的、裹挾著雨腥味的寒氣。行軍床上,那枯槁的身影在厚毛毯下微微起伏,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比剛才那瀕死般的沉寂多了幾分活氣。林婉手中的小奶鍋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鍋底一層粘稠的粥糊。她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一直緊繃到幾乎斷裂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弛,這才感覺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媽……”郝露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小手輕輕拉了拉林婉的圍裙角,仰著小臉,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依賴。
林婉抬手,用指腹擦去女兒臉頰上不知何時蹭上的、混合著淚水和汗水的濕痕,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但笑容很快又消失在更深的憂慮里。她低頭看向行軍床上昏睡的人——那張臉在穩(wěn)定燈光下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觸目驚心。深陷的眼窩,緊鎖的眉頭,枯槁蠟黃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高聳的顴骨,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即便在昏迷中,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絕望也如同烙印般刻在眉宇之間。這絕不是普通的流浪漢,也絕非什么拙劣的cosplay愛好者。那身破敗龍袍的針腳、磨損的紋樣細(xì)節(jié),以及那種唯有真正從尸山血海中掙扎出來才可能擁有的、無法偽裝的死寂氣息……
“爸……”郝露又轉(zhuǎn)向郝仁,帶著詢問和尋求依靠的意味。
郝仁正扶著收銀臺,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眼神發(fā)直地盯著行軍床的方向,嘴唇無意識地蠕動著,像是在無聲地念叨著什么。他聽見女兒的呼喚,身體猛地一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回來,落在郝露寫滿擔(dān)憂的小臉上。
“爸?”郝新也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一片陰影,他活動了一下因?yàn)殚L時間托扶而有些發(fā)麻的手臂,眉頭緊鎖,目光在父親和行軍床之間來回掃視,壓低了聲音,“這……這到底……怎么回事?媽剛才喊他……陛下?” 那個稱呼他說出來都覺得燙嘴,帶著一種荒謬絕倫的恐慌?!斑€有那衣服……那衣服……”
“別說了!”郝仁猛地打斷兒子,聲音因?yàn)檫^度緊張而顯得有些尖利刺耳。他抬手用力揉搓著自己的臉,仿佛想搓掉眼前這令人崩潰的現(xiàn)實(shí),聲音從指縫里悶悶地?cái)D出來,帶著一種被命運(yùn)戲弄后的茫然和恐懼,“我不知道……我他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門……門自己鎖了……燈……燈發(fā)瘋……然后……然后他就來了……” 他猛地放下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郝新和郝露,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嘶啞,“你們說,是不是……是不是撞邪了?!還是我們集體……瘋了?” 最后兩個字,他幾乎是氣音吐出來的,帶著深切的恐懼。
“爸!”郝露被父親眼中那種近乎癲狂的恐懼嚇到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撞什么邪!瘋什么瘋!”林婉的聲音帶著一種疲憊卻異常清晰的嚴(yán)厲,瞬間壓過了郝仁的混亂。她站起身,盡管臉色同樣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jiān)定,甚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她走到丈夫面前,直視著他慌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仔細(xì)看看他!看看那衣服!看看那張臉!史書上明明白白畫著的!除了那位走投無路、吊死在煤山歪脖子樹上的……還能有誰?!” 那個“死”字終究還是在她舌尖打了個轉(zhuǎn),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但其中的含義已經(jīng)不言而喻。
郝仁像是被抽干了力氣,腿一軟,踉蹌著靠在了冰冷的收銀臺上,發(fā)出“哐”的一聲輕響。他張著嘴,大口喘著氣,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林婉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徹底鑿碎了他最后一點(diǎn)自欺欺人的僥幸。明思宗朱由檢!那個在歷史教科書上被定格在煤山自縊畫像中的悲情皇帝!那個此刻正躺在他家超市行軍床上、虛弱得像一張紙的枯槁男人!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源自歷史洪流深處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
“那……那現(xiàn)在怎么辦?”郝新也懵了,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著他簡單的思維回路。他看看行軍床上的人,又看看敞開的、依舊風(fēng)雨交加的超市大門,再看看臉色慘白的父母和驚惶的妹妹,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無措攫住了他。打架他在行,搬貨他力氣大,可應(yīng)付一個活生生的、走投無路的……皇帝?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范圍。
“怎么辦?”林婉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轉(zhuǎn)身走到旁邊的貨架,動作有些僵硬地拿起一本厚厚的《中國通史》,正是她剛才翻閱的那本。她飛快地翻動著書頁,紙張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最終停在了一頁插圖——一幅色調(diào)沉郁、描繪著明末景象的圖畫。她的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重重地點(diǎn)在圖畫下方一行冰冷的鉛字上:“看這里!”
郝新和郝露湊過去,郝仁也掙扎著抬起頭。
只見那行文字清晰地寫著:“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大軍圍困北京。帝……(此處省略)……糧草斷絕,內(nèi)城軍民多有餓斃……”
“糧草斷絕……餓斃……”郝新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幾個字,如同重錘敲在心上。他猛地扭頭,看向行軍床上那個在昏迷中依舊緊鎖眉頭、仿佛承受著無盡痛苦的身影。剛才母親喂粥時,那人近乎本能地、貪婪地吞咽著每一口溫?zé)崦缀臉幼?,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郝新眼前。那不是表演,那是真正瀕臨餓死邊緣的人對食物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強(qiáng)烈的沖動,如同巖漿般瞬間沖垮了郝新心中所有的震驚、恐懼和茫然。他是個簡單直接的人,信奉的也是樸素的道理:餓了,就要給飯吃!要死了,就得救!管他是誰?!
“操!”郝新低吼一聲,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轉(zhuǎn)身,邁開大步,像一頭被激怒的蠻牛,直沖向超市最深處——堆放糧油米面的區(qū)域!沉重的腳步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
“新兒!你干什么去?”林婉驚愕地喊道。
郝新沒有回答,他的目標(biāo)極其明確。高大的身影停在碼放得如同城墻般的真空大米貨堆前。那都是五十斤一袋的大家伙,像一塊塊沉重的磚石。他看都沒看,伸出粗壯如樹干的手臂,左手一撈,右手一夾!
“嘿!”
一聲悶哼,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布料摩擦聲,兩袋加起來足有一百斤的真空包裝大米,被他如同夾起兩捆稻草般輕松地、穩(wěn)穩(wěn)地夾在了腋下!鼓脹的米袋擠壓著他結(jié)實(shí)的胸肌和臂膀,勾勒出巖石般堅(jiān)硬的線條。他連腰都沒彎一下,轉(zhuǎn)身就走,腳步依舊沉穩(wěn)有力。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在父母和妹妹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郝新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搬運(yùn)機(jī)器,一次次沖向米垛,一次次伸出那雙蘊(yùn)含著恐怖力量的手臂!
一袋! 兩袋! 三袋!
每一次往返,他都穩(wěn)穩(wěn)地夾回兩袋沉甸甸的真空大米,然后重重地、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般的力道,將它們摞在行軍床旁邊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沉悶的落地聲在寂靜的超市里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沉悶的戰(zhàn)鼓,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四袋! 五袋! 六袋!
汗水迅速浸濕了他貼身的背心,緊貼在虬結(jié)起伏的背肌上,在燈光下反射出油亮的光澤。他的呼吸變得粗重,額頭上青筋微微賁起,但那雙眼睛里燃燒的卻不再是震驚和恐懼,而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jiān)定和灼熱。仿佛這些沉重的大米,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那龐大而無情的歷史命運(yùn)的武器。
七袋! 八袋! 九袋!
地上很快堆起了一座由十個真空米袋組成的、沉甸甸的小山!五百斤!像一座沉默的堡壘,矗立在行軍床旁,散發(fā)著新米的、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谷物清香。
當(dāng)郝新將第十袋米重重地摞在最頂端時,他終于停了下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汗水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在地磚上洇開深色的圓點(diǎn)。他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液體,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因?yàn)閯×疫\(yùn)動和強(qiáng)烈情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直直地射向行軍床上那個剛剛從昏迷邊緣掙扎回來的身影。
就在這時,也許是那沉重而連續(xù)的落地聲,也許是超市里驟然濃郁起來的谷物氣息,也許是郝新那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帶著滾燙溫度的目光……行軍床上的男人,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唔……”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無盡痛苦的呻吟從他干裂的唇間逸出。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那深陷的眼窩里,渾濁的眼球似乎恢復(fù)了一點(diǎn)點(diǎn)焦距,茫然地轉(zhuǎn)動著,最終,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遲鈍,落在了床邊那座突兀出現(xiàn)的、由十個巨大白色袋子壘成的“米山”上。
他的目光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超市里只剩下暖風(fēng)機(jī)的嗡鳴和門外持續(xù)不斷的、但似乎減弱了些許的雨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那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的男人,看著他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一點(diǎn)點(diǎn)地、極其艱難地,重新注入一種名為“理解”的光。
他看看那堆得比他躺著還要高的米袋,又極其緩慢地、仿佛轉(zhuǎn)動脖子都要耗盡全身力氣一般,看向那個站在米山旁、如同鐵塔般渾身散發(fā)著熱氣與汗水的年輕男人(郝新),再看向旁邊一臉焦急擔(dān)憂的婦人(林婉),看向那個捂著嘴、眼睛瞪得溜圓的小姑娘(郝露),最后,目光落在那位扶著收銀臺、臉色慘白、眼神復(fù)雜的中年男人(郝仁)身上。
那目光里,有茫然,有難以置信,有深入骨髓的疲憊,還有一絲……如同死灰復(fù)燃般、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驚疑不定的光。
郝仁被那目光看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他知道,此刻,自己必須說點(diǎn)什么,做點(diǎn)什么。這荒誕絕倫的局面需要一個交代。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盡管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干澀和顫抖:
“陛……陛下,”這個稱呼依舊讓他舌頭發(fā)僵,但他強(qiáng)迫自己說了出來,同時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極其別扭、介于作揖和鞠躬之間的禮,“草……草民郝仁,這是……這是小人的……‘好人超市’。”他指了指超市的招牌,又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山的米袋,“犬子魯莽,驚擾圣駕了。這些米……您……您看夠不夠?不夠……不夠還有!”他幾乎是硬著頭皮,把郝新那無聲的行動意圖用語言表達(dá)了出來。
行軍床上的男人——崇禎皇帝朱由檢,似乎用了很久才理解郝仁話語里的意思。他的目光再次緩緩移向那堆得高高的米袋,瞳孔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光芒似乎跳動了一下。他極其緩慢、極其吃力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布滿凍瘡和泥污的手,似乎想指向那米山,但手臂只是顫抖著抬起一點(diǎn),便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漏風(fēng)般的聲音,仿佛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zhuǎn)動:
“米……糧……”聲音微弱得幾乎被暖風(fēng)機(jī)的噪音蓋過,但其中的渴望和一種難以置信的確認(rèn)感,卻清晰地傳遞出來。
“對!米!糧食!都是給您的!”郝新忍不住開口,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上前一步,指著那堆米,“十袋!都是真空包裝的!好米!扛餓!”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光有米還不夠,目光飛快地掃過旁邊的貨架,猛地想起了什么,大步流星地走向食品區(qū)。
一陣翻找的窸窣聲后,郝新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走了回來。他將箱子放在行軍床邊,里面是滿滿一箱花花綠綠、印著誘人圖片的方便食品——紅燒牛肉面、老壇酸菜面、香辣排骨面……各種口味應(yīng)有盡有。他隨手抓起幾盒印著“自熱火鍋”字樣的盒子,不由分說地塞到了崇禎蓋著的厚毛毯邊緣。
“光吃米太淡!這個!”郝新拿起一盒自熱火鍋,用力拍了拍包裝盒上熱氣騰騰、紅油滾滾的誘人畫面,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推銷般的急切和真誠,“把這個拆開,里面有發(fā)熱包,倒上水!蓋上蓋子!等一會兒!就能吃上熱乎的!有肉!有菜!辣!夠勁!吃飽了才有力氣!”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救國”兩個字太過沉重和敏感,臨時改了口,“……才有力氣做您想做的事!”
崇禎的目光,從那堆沉甸甸的米山,移到了郝新塞過來的、色彩鮮艷得刺眼的塑料盒子上。那盒子上描繪的食物景象,是他從未想象過的奢靡與豐盛。紅亮的湯水,大塊的肉片,翠綠的蔬菜……一切都顯得那么虛幻,如同海市蜃樓。他下意識地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光滑冰冷的塑料包裝盒。冰涼的觸感讓他微微一縮,但這觸感卻又無比真實(shí)。
“熱乎的……肉……”他喃喃地重復(fù)著郝新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干涸的沙漠里艱難地?cái)D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難以置信的希冀。
林婉看著這一幕,鼻尖再次涌上強(qiáng)烈的酸楚。她連忙轉(zhuǎn)過身,快步走向熟食區(qū)。剛才炸好的雞排已經(jīng)有些涼了,但依舊散發(fā)著誘人的油脂香氣。她飛快地重新加熱了幾塊,又用刀切成小塊,盛在一個干凈的紙碗里。想了想,她又從保溫桶里盛了一大勺熱氣騰騰、濃稠滾燙的關(guān)東煮湯底,里面有白蘿卜、海帶結(jié)、魔芋絲,一起端了過來。
“陛下,”林婉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一種母親般的溫和,她將盛著金黃雞排塊和關(guān)東煮的紙碗輕輕放在行軍床邊的矮凳上,讓那濃郁的、混合著炸物香氣和昆布鮮甜的溫暖氣息飄散過去,“先吃點(diǎn)這個墊墊,熱的,好消化。那……那自熱的東西,等會兒我教您怎么用?!彼龑⒁粋€小塑料叉子輕輕放在碗邊。
那濃郁的、真實(shí)不虛的、帶著溫暖油脂和湯水氣息的食物香味,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崇禎所有的感官。他空洞的眼睛里,那點(diǎn)微弱的光芒驟然變得明亮了一些,仿佛瀕死的灰燼里爆出最后一點(diǎn)火星。他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帶著極度渴望的吞咽聲。他甚至顧不上帝王的儀態(tài)(或者說,在極致的饑餓面前,那早已是虛無的泡影),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目光死死地鎖住那只近在咫尺、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紙碗。
“別動!您別動!”林婉嚇了一跳,連忙上前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我喂您!您躺著就好!”
崇禎的身體微微一僵,似乎對這樣的“服侍”感到一絲本能的抗拒和窘迫。但下一秒,那碗中食物的香氣再次霸道地鉆入他的鼻腔,徹底摧毀了那點(diǎn)微弱的抵抗。他順從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張開了嘴。
林婉用塑料叉子叉起一小塊裹著金黃脆殼、還在滋滋冒油的雞排,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到他嘴邊。
這一次,崇禎的動作快了許多。他甚至沒等雞排完全入口,就急切地咬了上去!酥脆的外殼在齒間碎裂的“咔嚓”聲,滾燙鮮嫩、飽含汁水的雞肉在口腔里迸開的滋味……那是一種他早已忘卻的、屬于“活著”的感覺!強(qiáng)烈的、純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滿足感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讓他枯槁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yàn)楹?,而是因?yàn)橐环N久旱逢甘霖般的巨大沖擊!
他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咀嚼著,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近乎嗚咽的吞咽聲。接著是浸透了鮮美湯汁、軟糯入味的白蘿卜,爽脆的海帶結(jié),Q彈的魔芋絲……每一口滾燙的食物下肚,都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熨帖著他早已凍僵、餓到痙攣的腸胃,帶來一種近乎痛苦的、卻又無比真實(shí)的暖意和飽足感。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泥污,蜿蜒流下。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身體在極致的匱乏后驟然得到滿足時,最原始、最本能的生理反應(yīng)。
超市里只剩下他急促的吞咽聲和壓抑不住的、帶著哽咽的滿足嘆息。
郝露看著這一幕,鼻子一酸,眼眶也紅了。她悄悄挪到哥哥郝新身邊,小手緊緊抓住了他汗?jié)竦摹⒓∪怛敖Y(jié)的手臂。郝新低頭看了妹妹一眼,眼神復(fù)雜,但那只布滿老繭的大手,卻無聲地、堅(jiān)定地握住了妹妹冰涼的小手。
郝仁看著皇帝那毫無尊嚴(yán)、近乎貪婪的吃相,看著他臉上混合著淚水與食物的污跡,心頭那巨大的荒誕感和恐懼感,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沉重、更酸澀的情緒所取代。史書上冰冷的“自縊煤山”四個字,此刻變成了眼前這個餓到失態(tài)、為一口熱食而淚流滿面的活生生的人。他默默地走到門口,用力將那兩扇沉重的玻璃大門重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依舊呼嘯的風(fēng)雨,也隔絕了那個令人絕望的、屬于崇禎十七年的冰冷世界。超市里暖風(fēng)機(jī)的聲音顯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