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碼頭。
巨大的廢棄貨輪像擱淺的鋼鐵巨獸。
銹跡斑斑。
沉默地趴在昏暗的海岸邊。
咸腥冰冷的海風(fēng)。
裹挾著鐵銹和腐爛海藻的味道。
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遠處的燈塔。
有氣無力地掃過漆黑渾濁的海面。
投下短暫而慘白的光束。
我裹緊外套。
深一腳淺一腳。
踩在濕滑的礫石灘上。
四周是堆積如山的廢棄集裝箱。
扭曲變形。
像怪物的巢穴。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海浪單調(diào)地拍打堤岸。
和風(fēng)吹過集裝箱縫隙發(fā)出的嗚咽。
像鬼哭。
陳明遠出事。
是晚上。
他約的交易時間。
也應(yīng)該是晚上。
我找了個背風(fēng)的。
半塌陷的集裝箱。
縮進去。
忍著刺骨的寒冷和潮濕。
死死盯著外面空曠的碼頭區(qū)域。
還有那條通往這里唯一的路。
等。
等那個可能出現(xiàn)的。
知道“交易”內(nèi)情的人。
或者。
等那個袖扣的主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手腳凍得麻木。
手機顯示。
已經(jīng)過了午夜。
就在我快要被寒冷和絕望吞噬。
以為又是一場徒勞時。
遠處。
兩束刺眼的車燈。
劃破了濃重的黑暗。
由遠及近。
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沒有開車牌。
像幽靈一樣。
悄無聲息地駛?cè)肓舜a頭區(qū)。
停在了離我不遠的空曠地帶。
車燈熄滅。
車門打開。
下來一個人。
穿著深色夾克。
身形挺拔。
他背對著我。
走向岸邊。
似乎在等待什么。
海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
我死死盯著他的左手腕。
袖口處。
一枚銀色的袖扣。
在遠處燈塔掃過的慘白光束下。
反射出冰冷的光。
就是它!
扭曲葉子的形狀!
書房闖入者!
木材廠偷聽者!
是他!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屏住呼吸。
把身體縮得更低。
眼睛一眨不眨。
他在等誰?
交易的另一方?
還是……來確認什么?
幾分鐘后。
海面上傳來低沉的引擎聲。
一艘沒有開燈的小艇。
像黑色的鯊魚。
破開水面。
悄無聲息地靠了岸。
艇上跳下來兩個人。
都穿著深色的防水服。
戴著帽子。
看不清臉。
他們快步走向那個夾克男人。
三人湊在一起。
低聲交談。
聲音被海風(fēng)吹散。
聽不清。
只能看到夾克男人似乎在搖頭。
語氣有些激動。
另外兩人則顯得很警惕。
不停地四處張望。
交談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
那兩個穿防水服的人似乎很不滿。
揮了揮手。
轉(zhuǎn)身快速回到小艇上。
引擎聲再次響起。
小艇迅速掉頭。
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海面上。
夾克男人獨自站在岸邊。
面對著漆黑的大海。
一動不動。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過了很久。
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似乎想上車離開。
就是現(xiàn)在!
我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
我猛地從藏身的集裝箱后沖出去!
腳踝的傷還在疼。
但我顧不上了。
“站?。 ?/p>
夾克男人顯然沒料到這荒涼之地還有別人。
身體瞬間繃緊。
像受驚的獵豹。
猛地轉(zhuǎn)身。
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按向了腰間!
當(dāng)他看清是我。
一個穿著單薄外套。
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凌亂。
臉色蒼白。
一瘸一拐沖出來的女人時。
他按在腰間的手頓住了。
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愕。
隨即是冰冷的審視。
“是你?”他的聲音很低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借著燈塔再次掃過的慘白光束。
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輪廓分明。
鼻梁很高。
嘴唇很薄。
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眼神銳利得像鷹。
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我。
這張臉……
我見過!
記憶的碎片猛地拼接!
陳明遠的葬禮!
張律師宣讀遺囑時!
他就站在人群最后面的陰影里!
穿著黑色的西裝!
當(dāng)時我以為只是某個不熟的親戚或公司的人!
原來他一直在!
從葬禮就開始監(jiān)視我!
“你是誰?”我喘著粗氣。
隔著幾米的距離。
和他對峙。
海風(fēng)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
“為什么闖進我家?為什么偷聽我和王強?陳明遠的死,是不是跟你有關(guān)系?那筆交易到底是什么?”
我一連串的問題砸過去。
聲音在空曠的碼頭顯得格外尖銳。
他看著我。
眼神復(fù)雜。
驚愕。
審視。
還有一絲……奇怪的了然?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反而向前逼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雷驚蟄女士。”他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聲音冰冷。
“你不該來這里。更不該知道這些。這對你沒好處。忘掉今晚看到的一切。拿著遺囑給你的錢。離開這里。越遠越好?!?/p>
“憑什么?”我被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激怒了。
“我丈夫死了!死得不明不白!遺囑把我當(dāng)成嫌疑人!所有人都罵我是兇手!現(xiàn)在你告訴我別管?忘掉?拿著錢滾蛋?做夢!”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彼貜?fù)著。
語氣更冷。
“那些人很危險。不是你能招惹的?!?/p>
“那些人?哪些人?剛才坐船走的?”我寸步不讓。
“王強背后的?還是……你們?”我死死盯著他。
“你們到底在交易什么?陳明遠是不是被你們滅口的?因為他搞砸了交易?”
夾克男人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其危險。
像被觸及了逆鱗的猛獸。
“閉嘴!”他厲聲喝道。
又向前逼近一步。
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海水的咸腥。
“我最后說一次。離開這里。忘掉一切。否則……”他沒說下去。
但眼神里的威脅。
赤裸裸。
我看著他按在腰間的手。
心臟狂跳。
但退無可退。
“否則怎樣?殺了我?像殺陳明遠那樣?”我豁出去了。
挺直脊背。
毫不退縮地迎上他冰冷的視線。
“來啊!動手??!反正遺囑里我已經(jīng)是嫌疑犯了!再多一條命案也無所謂!正好坐實了!但你們休想逍遙法外!”
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釘子。
夾克男人死死盯著我。
眼神劇烈地變幻著。
憤怒。
殺意。
還有一絲……掙扎?
碼頭陷入死寂。
只有我們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海風(fēng)的嗚咽。
像一場無聲的較量。
空氣緊繃得快要斷裂。
就在我以為他要動手的瞬間。
他眼中的殺意突然褪去。
按在腰間的手也松開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
像是要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復(fù)雜的神情。
有震驚。
有難以置信。
還有一種……深沉的痛苦?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你……”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
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深深地。
用一種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
沉重得像是承載了千鈞重負。
然后。
他猛地轉(zhuǎn)身。
大步走向那輛黑色越野車。
拉開車門。
發(fā)動。
引擎發(fā)出低吼。
車燈驟然亮起。
刺得我睜不開眼。
等我適應(yīng)光線。
車子已經(jīng)像離弦之箭。
沖進了無邊的黑暗里。
消失不見。
我僵立在原地。
海風(fēng)像冰冷的刀子。
刮在臉上。
剛才那短暫的、激烈的對峙。
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
腳踝的劇痛。
身體的冰冷。
還有那個男人最后那個無法解讀的眼神。
像潮水般將我淹沒。
他到底是誰?
他認識我?
他眼里的痛苦是什么?
他和陳明遠的死。
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線索。
似乎更多了。
但真相。
卻更加撲朔迷離。
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拖著疲憊冰冷的身軀回到別墅。
已是凌晨。
打開門。
一股熟悉的、溫暖的飯菜香味。
撲面而來。
我愣住了。
客廳的燈亮著。
電視開著。
很小的聲音。
放著一部吵鬧的動畫片。
一個小小的身影。
蜷在沙發(fā)上。
睡著了。
身上蓋著我的毛毯。
小臉?biāo)眉t撲撲的。
是我兒子。
小石頭。
“媽?”我輕聲叫。
我媽系著圍裙。
從廚房探出頭。
眼圈紅紅的。
“驚蟄回來了?快!洗洗手!媽給你熬了熱粥!燉了湯!你這孩子……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她走過來。
看著我狼狽的樣子。
眼淚就掉下來了。
“媽……你們怎么來了?”我喉嚨發(fā)緊。
“還說呢!”我媽抹著眼淚。
“昨天下午!家門口被人潑了紅油漆!寫了……寫了難聽的話!還扔了死老鼠!嚇?biāo)廊肆?!我抱著石頭……一晚上沒敢睡!今天一早,就有人敲門……說是你叫來接我們?nèi)ツ隳亲〉摹摇液ε?,就帶著石頭跟他走了……那人開輛挺貴的車,看著挺正派的……一路送到你這門口,給了鑰匙就走了……也沒說啥……”
有人接她們來的?
開好車的正派人?
會是誰?
張律師?
還是……那個夾克男人?
我看著兒子熟睡的小臉。
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又酸又疼。
婆婆的威脅。
那些潑油漆扔死老鼠的人。
是真的會傷害他們!
那個接她們來的人。
是在警告我?
還是在……保護?
測謊的日期。
就在后天。
張律師發(fā)來了最后的確認郵件。
冰冷的條款。
像最后的通牒。
我坐在兒子身邊。
輕輕撫摸他柔軟的頭發(fā)。
看著他無憂無慮的睡顏。
心里翻江倒海。
去測謊?
證明自己不知情?
然后拿到遺產(chǎn)。
帶著媽媽和兒子遠走高飛?
可陳明遠的死。
真的就這么算了嗎?
那個夾克男人。
王強。
碼頭神秘的交易……
還有那枚袖扣。
像一根刺。
扎在我心里。
不去?
放棄?
然后呢?
帶著“嫌疑犯”的污名。
被婆婆掃地出門。
帶著老母幼子。
流離失所?
還要時刻提防那些躲在暗處的威脅?
不。
我不能放棄。
為了兒子。
我也得活下去。
拿到那筆錢。
離開這個漩渦。
陳明遠的真相……
也許。
只能暫時放下了。
我閉上眼。
靠在沙發(fā)上。
疲憊像山一樣壓下來。
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