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老槐樹遒勁的枝干淌下來，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匯成小小的溪流。初秋的風(fēng)帶著涼意，卷起濕冷的落葉。林小雨下意識地裹緊了薄外套，加快了去學(xué)校的步伐?？諝饫飶浡嗤?、落葉和被雨水濡濕的陳舊灰塵混雜的味道。
就在小區(qū)東門口那個生銹的綠色垃圾桶旁邊，一點(diǎn)細(xì)微的動靜突然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垃圾桶的蓋子在風(fēng)中“哐當(dāng)”響了一下，隨即，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踉蹌著從后面閃了出來。
是一只小貓。瘦得幾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裹在黑色的、濕漉漉的毛皮里。它的小爪子踩在泥水里，濺起幾點(diǎn)渾濁的水花。一根長長的飛蟲翅膀在它嘴邊粘著，被風(fēng)吹得亂晃。顯然，又是一場失敗的“盛宴”。
小貓甩了甩頭，試圖擺脫那煩人的翅膀，黑寶石似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在看到林小雨停駐的腳步時(shí)，瞬間弓起了身子，喉嚨里發(fā)出短促而嘶啞的“哈”聲。隨即，它的視線猛地又被另一只振動著掠過低空的飛蟲吸引，竟不管不顧地向著馬路中間竄去！
林小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輛破舊的銀色小面包車正轟鳴著駛來！
刺耳的剎車聲撕裂雨幕。小貓猛地炸開一身黑毛，像被無形的鐵錘砸中，驚弓之鳥般高高彈起，落地時(shí)幾乎是用滾的方式勉強(qiáng)逃回了人行道邊的灌木叢陰影里。它伏低身體，小肚子緊貼著冰涼濕漉的地面，渾身篩糠般抖著，只露出一雙驚魂未定、圓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差點(diǎn)把它送走的“鋼鐵怪物”遠(yuǎn)去。
林小雨屏住呼吸。她能聽到自己心臟猛烈撞擊胸腔的聲響。她見過這只小黑貓很多次了，在垃圾堆里忘我翻找，被野狗追得慌不擇路跳進(jìn)小區(qū)景觀河里，然后頂著濕透的皮毛，垂頭喪氣、狼狽萬分地爬上岸……每一次，都讓放學(xué)路上目睹這一切的她，心頭那根弦莫名地繃緊。
“笨蛋……”她低低咕噥了一聲，看著灌木叢陰影里那雙依舊警惕的眸子，最終還是把腳步放得更輕，悄悄繞開了那片區(qū)域，走向?qū)W校的方向。那黑如墨玉的眼睛里殘留的驚恐，卻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之后的好幾天，那只瘦弱的小黑貓總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林小雨的視線。它似乎成了這片城市縫隙里微小卻頑強(qiáng)的注腳：清晨，在覆蓋著露水的草地上，笨拙卻執(zhí)著地追逐著低飛的蚊蚋；傍晚，在便利店后門散發(fā)著食物殘?jiān)鼩馕兜睦牵耦^在油膩的塑料袋間翻找；暴雨天，則瑟縮在墻角或一輛廢棄三輪車的殘破篷布下，任憑雨水沖刷……
它總是躲著她，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它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混雜著一種林小雨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像野性的本能和某種被深深壓抑下去的渴望在無聲交鋒。那雙眼睛里沒有親近，也沒有純粹的恐懼，更像是一種原始的、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和審視。
又是一個黃昏，夕陽的余暉掙扎著穿透云層，在潮濕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深灰色影子。林小雨放學(xué)回家，習(xí)慣性地朝小區(qū)后門那片堆放雜物的角落瞥了一眼。
小黑貓果然在。它正趴在一小片積水的洼地旁，濕漉漉的鼻尖距離水面不過一寸，小小的身體如同被釘在地上的黑色石塊，緊繃著，充滿專注的張力。水面上，幾條小得可憐的紅色魚苗慢悠悠地游弋著。
林小雨停下腳步，幾乎忘記了呼吸。那小東西身上的每一根黑毛似乎都在表達(dá)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
它的爪子動了！閃電般扎向水中！
“嘩啦！”
水花四濺。那一瞬間的爆發(fā)力驚人。但下一秒，它小小的身體因?yàn)橛昧^猛，根本剎不住，前半個身體整個兒栽進(jìn)了渾濁的積水里！狼狽不堪地?fù)潋v著，濺起更大的水花，好不容易蹬著泥漿爬回“岸”上時(shí)，除了沾了一身黏糊糊的黑泥漿，嘴里空空如也。
林小雨看著它耷拉著腦袋，水珠和泥點(diǎn)順著濕透的毛發(fā)往下滴落，活像一只被遺棄的黑色小拖把。那背影透出的沮喪和無奈，讓她心里某個地方莫名地酸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書包里，好像還裝著昨天小賣部促銷時(shí)買多的幾包小魚干。
鬼使神差地，她停在了離小黑貓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輕輕拉開書包拉鏈。
“喏?！?/p>
一小包金黃色的魚干被小心地放在了距離那坨沮喪的“黑泥”幾步遠(yuǎn)、一塊相對干凈的水泥地上。瞬間，一股濃郁的、帶著咸腥與油脂香氣的味道霸道地彌漫開來，在充滿雨后泥土清冷氣息的空氣里，劃開一道鮮明的界限。
炸毛的黑影倏地一僵。濕漉漉的小腦袋猛地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睛瞬間鎖定地上的金色小點(diǎn)，那里面有難以置信的震驚。它警惕地來回掃視著魚干和站在一旁、顯得有點(diǎn)笨拙的人類女孩。
這個人類！這個它每次捕獵失敗都會在遠(yuǎn)處駐足觀看的人類！
“喵嗚——？”一個充滿質(zhì)問音調(diào)的低啞叫聲從它喉嚨里擠出。肚子卻在不爭氣地轟鳴作響。
林小雨當(dāng)然聽不懂那帶著復(fù)雜情緒的問詢，只看到它炸著毛，一副“你想干嘛”的防備姿態(tài)。她又掏出一小包，拆開，再次彎腰，這次放得更近了一些。“吃吧，看你餓的。”
近在咫尺的濃烈香氣沖擊著小貓的理智防線。饑餓如同深淵里的怪獸，吞噬著它殘存的戒備。它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強(qiáng)忍著撲上去的欲望，一步、一步，極慢地靠近那對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小魚干。它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極其快速地舔了一下其中一條魚干的邊緣，然后閃電般縮回。
沒有灼燒感，沒有怪異的味道……只有海洋濃縮后的鮮美在舌尖轟然炸開！
它不再猶豫，猛地?fù)渖先?，近乎兇猛地撕咬起來。小小的頭瘋狂擺動，喉嚨里發(fā)出滿足而急促的咕嚕聲。整塊小魚干連同包裝袋都被它叼在嘴里用力拖拽、甩動，仿佛捕獵到了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
林小雨蹲在一旁，看著它狼吞虎咽、全然不顧形象的樣子，忍不住彎起了嘴角。那是一種干凈又純粹的快樂感，像清澈的溪水在心上流淌。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那濕漉漉、沾著泥點(diǎn)的小腦袋。
貓瞳猛地一縮！進(jìn)食的動作戛然而止！叼著魚干的嘴瞬間凝固，警惕而兇狠的目光“刷”地刺向懸停在它頭頂上方的那只人類的手。所有的柔順和享受瞬間消失，代之以一種原始、野性的兇狠。它甚至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低沉的“嗚嗚”警告。
林小雨的手僵在了半空。她清晰地看到了它眼中騰起的敵意。指尖微涼。
就在這微妙的對峙幾乎要凝固氣氛的瞬間，小貓的注意力卻完全被剛發(fā)現(xiàn)的又一條美味小魚干吸引了——那東西不知怎么從撕破的包裝里滾落出來，離女孩的手很近。對食物的貪婪和剛剛嘗到的一絲信任感，終究壓倒了純粹的恐懼和攻擊欲。
它小心翼翼、幾乎是試探般地，重新俯下腦袋，迅速叼住那條小魚干，然后腦袋一歪，極其自然地、帶著些許討好的意味，在那只懸停的手背上飛快地蹭了一下。細(xì)膩而柔軟的皮毛觸感帶著溫?zé)幔W癢的，掠過皮膚。很輕，帶著濕氣，像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絨毛。
蹭完之后，小家伙又飛快地低下頭，繼續(xù)投入到與魚干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中去了，小小的身體在咀嚼吞咽間微微起伏，發(fā)出專注的“吧唧”聲，仿佛剛才那短暫而謹(jǐn)慎的觸碰從未發(fā)生。
林小雨愣住了，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像被一片羽毛輕輕搔過，留下細(xì)微卻清晰的癢意。她屏住呼吸，指尖殘留的那點(diǎn)溫?zé)岷蜐褚猓c剛才眼神里兇狠的警告形成鮮明的對比。最終，嘴角的笑意擴(kuò)大了，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溫柔。她慢慢地把手放了回去，沒有再貿(mào)然去碰它，只是安靜地看著，看著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在金色的魚干前滿足得瞇起了眼睛。
太陽的最后一抹金色在灰云后消逝，天色被一層更深的靜謐藍(lán)灰籠罩，路燈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暈黃的光斑。林小雨站起身來，書包壓在她并不寬大的肩膀上。
“再見啊，小……小笨蛋?！彼p聲對著還埋頭努力對付最后一點(diǎn)魚干的黑色小東西揮了揮手，“天快黑了，躲好點(diǎn)。”
那小小的身影沉浸在食物的愉悅中，只是耳朵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算是唯一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