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堂后堂的草藥氣息,漸漸成了蘇挽月身上最熟悉的味道。白日里,她是學徒“蘇月”,靛藍粗布衣,木簪挽發(fā),素面朝天。她跟著阿桂,從辨認最基礎的藥材開始,到學習簡單的炮制手法——如何將生地黃九蒸九曬成熟地,如何將白芍用麥麩炒至微黃去其酸寒之性。她學得極快,那份專注與對藥性的天然敏感,連孫娘子冷硬的眉眼間,偶爾也會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
然而,濟世堂的平靜,掩蓋不了她心中的波瀾。當歸帶來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日夜不息。
阿錚!野狼峪!
那個名字,那個地方,如同磁石般吸引著她。她必須去一趟!不是為了立刻相認(那太過唐突),而是為了……確認他的處境,尋找一個自然接近的機會。
機會很快來了。
這日,蘇挽月正跟著阿桂分揀一批新到的防風。孫娘子踱步過來,目光掃過藥柜,眉頭微蹙:“庫里的老山參快見底了。上次收的那批,年份不夠,藥力不足。新一批的貢品單子快下來了,宮里要的‘七兩參王’還沒著落?!?/p>
她看向蘇挽月,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考驗:“蘇月,你既認得些草藥,可知何處能采到年份足、品相好的老山參?”
蘇挽月心頭猛地一跳!野狼峪!謝錚!他擅長采險地藥材!
她強壓下激動,垂眸恭敬道:“回師父,弟子聽聞……城外野狼峪一帶山深林密,人跡罕至,或有年份久遠的老參。只是……那地方險峻,尋常采藥人不敢深入?!?/p>
孫娘子眼中精光一閃:“野狼峪?倒是聽說過。峪里住了幾戶獵戶,身手不錯,常能弄到些稀罕物?!彼烈髌?,“這樣,明日你隨阿桂去一趟野狼峪。帶上銀子,找那幾戶獵戶問問,看他們手里可有上好的老山參,或是……愿意接這采參的活計。記住,年份、品相,缺一不可!”
“是,師父!”蘇挽月恭敬應下,心中狂喜!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一輛半舊的青布騾車,載著蘇挽月(依舊穿著粗布衣,戴著遮陽的帷帽)、阿桂和一個趕車的伙計,晃晃悠悠駛出城門,朝著野狼峪方向行去。
山路崎嶇,越走越荒僻。約莫一個時辰后,騾車停在了一處山坳口。前方山路狹窄陡峭,車馬難行。
“蘇月姑娘,阿桂兄弟,前面就是野狼峪了。車進不去,得步行?!壁s車伙計指著前方云霧繚繞的山口道。
蘇挽月下了車,一股帶著草木清冽和野獸腥氣的山風撲面而來。峪口狹窄,兩側峭壁如削,怪石嶙峋,古木參天,藤蔓纏繞。陽光被茂密的樹冠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灑在長滿青苔的濕滑小徑上??諝庵袕浡鴿庥舻哪嗤痢⒏~和某種野性氣息混合的味道。
“這地方……看著就瘆人?!卑⒐鹂s了縮脖子,有些緊張。
蘇挽月卻深吸一口氣,山野的氣息讓她精神一振。她攏了攏帷帽,低聲道:“走吧,小心腳下?!?/p>
兩人沿著濕滑的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峪里走。峪內比峪口更顯幽深,林木遮天蔽日,光線昏暗。偶爾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野獸嚎叫和不知名鳥雀的啼鳴,更添幾分原始與荒涼。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前方豁然開朗,出現(xiàn)一小片相對平坦的谷地。幾座簡陋的木屋依山而建,屋前用粗木圍了籬笆,院子里晾曬著獸皮,墻角堆著劈好的柴火。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煙火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清香。
“應該就是這兒了。”阿桂指著木屋道。
兩人走近最靠近路口的一座木屋?;h笆門虛掩著。阿桂上前叩門:“請問,有人在家嗎?”
“誰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屋里傳來。片刻后,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粗布短褂、身形佝僂的老者推門出來,手里還拿著個編了一半的藤筐。他眼神渾濁,警惕地打量著門外兩個陌生人。
“老丈有禮了?!卑⒐疬B忙拱手,“我們是城里濟世堂的,奉孫娘子之命,來尋些上好的老山參。聽說峪里的獵戶常能采到稀罕藥材,特來問問?!?/p>
老者渾濁的眼睛在阿桂和蘇挽月身上轉了一圈,尤其在蘇挽月戴著帷帽的臉上停留片刻,搖搖頭:“老山參?那東西可金貴,長在深山老林里,還有猛獸守著,不好弄啊!峪里就幾戶人家,年輕力壯的都進山了,這會兒都不在?!?/p>
“都不在?”阿桂有些失望,“那……阿錚兄弟在嗎?聽說他采藥很厲害。”
“阿錚?”老者愣了一下,“他倒是常在峪里,不過……”他話音未落,旁邊的樹林里傳來一陣窸窣聲。
蘇挽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分開茂密的枝葉,從林中大步走出。正是謝錚!
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灰布短打,褲腳和靴子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肩上扛著一根粗木棍,棍子兩頭用藤條捆著幾只沉甸甸的野兔和山雞。他臉上帶著汗水和風塵,眼神卻依舊沉靜銳利,如同歸巢的獵鷹。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籬笆外的蘇挽月和阿桂。目光在蘇挽月戴著帷帽的身影上停頓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隨即轉向老者:“七叔,什么事?”
老者連忙道:“阿錚啊,這二位是城里濟世堂的,來找老山參的?!?/p>
謝錚放下肩上的獵物,走到籬笆邊,目光平靜地看向阿桂:“老山參?年份品相有什么要求?”
阿桂連忙將孫娘子的要求說了:“至少五十年份,品相完好,根須齊全。若有七兩參王,價錢好說!”
謝錚沉吟片刻,道:“五十年份的,峪里深處或許還有幾株,但不好找。七兩參王……可遇不可求。”他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山野之人的直率,“我可以進山試試,但不能保證。若采到,送去濟世堂便是?!?/p>
“太好了!”阿桂喜道,“那……定金?”
“不必。”謝錚干脆道,“采到了再算錢。采不到,分文不取。”他目光不經(jīng)意間再次掃過蘇挽月。那帷帽下的身影,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見過?
蘇挽月感受到他的目光,帷帽下的指尖微微蜷縮。她強作鎮(zhèn)定,隔著輕紗,靜靜地看著他。山風拂過,吹動她帷帽的輕紗,也吹動他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他眉宇間的風霜之色,比上次在街頭看得更清晰了。
“如此……多謝阿錚兄弟了!”阿桂拱手道謝。
謝錚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提起地上的獵物,大步走向旁邊另一座稍顯整潔的木屋。
蘇挽月看著他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木屋門后,心中百感交集。他住在這里……一個人?這荒涼的山峪,簡陋的木屋……前世那個在洪水中奮力救她的獵人,今生依舊在生活的風浪中獨自前行。
“走吧,蘇月姑娘?!卑⒐鹫泻舻?。
蘇挽月收回目光,壓下心頭的波瀾,跟著阿桂離開了野狼峪。此行雖未深談,但至少……她確認了他的住處,也埋下了一根線——那株不知能否采到的老山參。
……
回到濟世堂,蘇挽月將野狼峪之行稟報了孫娘子。孫娘子只是淡淡“嗯”了一聲,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
蘇挽月也不在意。她換上日常的衣裙,回到錦月軒,立刻喚來當歸。
“小姐,有何吩咐?”當歸低聲問。
“野狼峪那邊,”蘇挽月聲音平靜,“安排兩個機靈可靠、身手好的生面孔,扮作山貨販子或采藥人,在峪口附近活動。遠遠看著阿錚的動向,特別是他何時進山、何時歸來。若有異常,立刻報我。切記,不可靠近,不可打擾,更不可暴露身份!”
“是,小姐!”當歸領命而去。
蘇挽月走到窗邊,看著天邊漸沉的夕陽。腕間的舊念珠安靜地貼著肌膚。找到他,只是第一步。如何靠近他,如何讓他成為自己的助力,而不是被父親或其他人利用……這才是真正的難題。
……
幾日后,清韻坊。
經(jīng)過蘇明軒暗中運作和“陳伯”的精心打理,清韻坊的胭脂水粉生意悄然鋪開。第一批以“天然養(yǎng)顏”為賣點的胭脂、口脂、香粉,在蘇明軒打通的高門內眷圈子里悄然流傳。
這日,清韻坊后院一處雅致的廂房內,一場小型的“品香會”正在舉行。受邀而來的,都是幾位與蘇明軒交好的官員夫人和閨閣小姐。
陳伯笑容可掬地介紹著:“諸位夫人小姐請看,這是我們清韻坊新制的‘玉容粉’,摒棄了傷膚的鉛粉,以珍珠粉、玉簪粉為主料,輔以白芷、白茯苓等草藥細末,不僅敷面白皙,更能滋養(yǎng)肌膚……”
“還有這‘點絳唇’,不用朱砂,以紅藍花、紫草根、蜂蠟調和而成,色澤自然紅潤,久用不傷唇……”
幾位夫人小姐好奇地試用著,觸手細膩,香氣清雅,色澤自然,與她們慣用的鉛粉朱砂截然不同,紛紛露出驚喜之色。
“咦?這香味……好特別!”一位穿著鵝黃衣裙的少女拿起一盒胭脂,輕輕嗅了嗅,“不是尋常花香,倒像是……雨后青草混著某種清冽的果子香?”
陳伯笑道:“小姐好靈的鼻子!此乃我們東家秘制的‘山嵐’香韻,取山間晨露清風之意,清雅脫俗,最是適合小姐這般靈秀之人?!?/p>
少女臉頰微紅,愛不釋手。
“這‘點絳唇’的顏色也極好,不艷不俗?!绷硪晃欢饲f的夫人點頭贊許,“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藝?竟能調配出如此天然之物?”
陳伯神秘一笑:“東家尋訪了一位隱世高人,精研花草藥性,方得此方。只為讓諸位夫人小姐用得安心,養(yǎng)得自然?!?/p>
品香會氣氛融洽,幾位夫人小姐都訂了不少貨。清韻坊“天然養(yǎng)顏”的名聲,在貴婦圈中悄然打響。
消息很快傳回相府。
周氏正在查看慧蘭及笄禮的賓客名單,彩霞進來低聲稟報:“夫人,聽說城東新開了家‘清韻坊’,賣的胭脂水粉極好,不用鉛粉朱砂,天然養(yǎng)顏,如今在幾位夫人小姐中很是風靡呢?!?/p>
周氏挑眉:“哦?天然養(yǎng)顏?倒是個新鮮說法??芍獤|家是誰?”
“聽說是位南邊來的富商,姓陳?!辈氏嫉?,“東西確實精巧,連李侍郎的夫人和趙御史家的小姐都贊不絕口。”
周氏點點頭,并未太在意。她心思都在慧蘭的及笄禮和周家子侄即將抵京的大事上。只是隨口吩咐:“既是好東西,改日也去采買些來,給慧蘭和月兒添些妝奩?!?/p>
“是,夫人?!辈氏紤?。
蘇挽月在一旁安靜地繡著花,聽著母親和彩霞的對話,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清韻坊的第一步,成了!
然而,她心中的喜悅還未散去,彩霞又帶來一個消息:“夫人,周家那邊來信了,大公子(周瑾瑜)和五公子(周文瑞)五日后便能抵京!老爺說,讓夫人安排一下,在家中設宴,為兩位表少爺接風洗塵?!?/p>
周氏臉上頓時綻開笑容:“好!好!快!快去準備!瑾瑜和文瑞喜歡吃的菜式都備上!慧蘭和月兒的新衣也趕緊送去!”
她轉頭看向蘇挽月,笑容溫和:“月兒,幾日后宴席,你文瑞表弟也來了。那孩子性子溫和,學問也好,你們表姐弟,正好親近親近?!?/p>
蘇挽月握著繡花針的手指猛地一緊,針尖險些刺破指尖。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冷意,聲音溫順:“是,母親?!?/p>
周文瑞……他來了!
平靜的日子,終究要被打破了。
她抬眸望向窗外,暮色四合。腕間的念珠,那顆溫潤的珠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流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冽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