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未嶼的馬蹄踏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時,檐角的鐵馬突然叮當(dāng)作響。他勒住韁繩,望著街對面孫家的朱門,指節(jié)在槍桿上捏出紅痕——方才路過巷口,他分明看見魏元青站在石榴樹下,素白的裙角掃過新發(fā)的嫩芽,像只落單的白鳥。
「將軍,陛下在金鑾殿等著呢?!褂H衛(wèi)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手里捧著件嶄新的蟒袍,「禮部的人說,慶功宴后就要冊封驃騎將軍了?!?/p>
程未嶼沒接蟒袍,只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皇宮去。銀甲上的冰碴子在日頭下化成水,順著甲片的紋路往下淌,像極了魏元青方才望著他的眼。
金鑾殿上的龍涎香嗆得他發(fā)暈。皇帝握著他的手說「未嶼辛苦了」,百官的賀聲震得他耳鳴,可他滿腦子都是魏元青裙擺上的泥點——那是追出來時,踩在巷口的積水里沾的。
「程將軍年方二十,正是婚配的年紀(jì)?!够实弁蝗辉掍h一轉(zhuǎn),目光落在昭陽公主身上,「朕的昭陽公主,倒是與將軍相配得很?!?/p>
滿殿的寂靜里,程未嶼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北境戰(zhàn)敗時的鼓點,沉悶而絕望。他猛地跪地:「陛下,臣已有婚約在身!」
「哦?」皇帝的眉峰挑了挑,「哪家的姑娘?」
「魏……魏家?!钩涛磶Z的聲音發(fā)顫,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臣與魏家小姐青梅竹馬,早已定下終身?!?/p>
「魏家?」皇帝笑了笑,「是魏珩的女兒吧?可惜啊,她已是孫家的寡婦了?!顾D了頓,語氣突然沉了,「程將軍是國之棟梁,豈能被這等婦人絆住腳?」
程未嶼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臣不在乎!臣只要魏元青!」
「放肆!」皇帝猛地拍案,龍椅上的金鱗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朕的話,你敢不聽?」
殿外的風(fēng)卷著沙塵撲在窗紙上,像魏元青方才沒說出口的哽咽。程未嶼望著皇帝震怒的臉,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他把魏元青堵在魏府墻角,紅著臉說「將來我當(dāng)了將軍,誰也不能拆散我們」。
原來那時的豪言壯語,在皇權(quán)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
他終究還是領(lǐng)了旨。不是怕皇帝降罪,是怕株連魏家——魏珩剛因漕運案被彈劾,此刻若再觸怒龍顏,怕是整個魏家都要萬劫不復(fù)。
走出皇宮時,暮色已經(jīng)漫過角樓。程未嶼騎著白馬,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銀甲被夕陽染成金紅色,像極了魏元青最喜歡的石榴花。路過香料鋪,他突然勒住馬,買了盒桂花膏——元青小時候總偷抹她娘的這個,說聞起來像中秋節(jié)的月亮。
孫家的巷口比白日更窄了。程未嶼翻身下馬,剛要敲門,卻見門「吱呀」開了條縫,魏元青的丫鬟探出頭來,見了他,眼圈突然紅了:「將軍,您怎么來了?」
「元青呢?」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
「在佛堂抄經(jīng)呢。」丫鬟的聲音壓得極低,「老太太盯得緊,少夫人這幾日連院子都沒出過。」
程未嶼攥著桂花膏的手緊了緊,轉(zhuǎn)身靠在墻上。巷口的槐花落了他滿身,像三年前離別時,魏元青替他拂去的雪。他聽見佛堂傳來木魚聲,篤篤篤,敲得人心里發(fā)慌。
不知過了多久,佛堂的門開了。魏元青披著石青披風(fēng)走出來,月光落在她鬢邊,那支他送的赤金玉蘭簪,不知何時換成了素銀的。
「你怎么還在這兒?」她的聲音很平靜,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元青,」程未嶼抓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像北境的雪,「你等我,我一定會想辦法退了這門親!」
魏元青抽回手,理了理披風(fēng)的褶皺:「將軍說笑了,您是未來的駙馬爺,怎可為了我這殘花敗柳,毀了前程?」她頓了頓,從袖中掏出個紅絨球,上面的線頭松松垮垮,是他當(dāng)年送的那個,「這個,還給你?!?/p>
程未嶼的手猛地一顫,絨球掉在地上,滾到石榴樹底下。他看見里面露出的字條,魏元青用胭脂寫的「程郎」二字,早已被淚水泡得模糊。
「這不是你心里話!」他抓住她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你說過要等我的!你說過要穿石榴紅的嫁衣等我的!」
魏元青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他的銀甲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可我現(xiàn)在是孫家的少夫人啊!程未嶼,你醒醒吧!我們……不可能了!」
她轉(zhuǎn)身跑進院子,朱門在他面前重重合上,門環(huán)上的銅綠蹭在他手背上,像道洗不掉的疤。程未嶼站在巷口,直到月上中天,才彎腰撿起那個紅絨球。里面的字條已經(jīng)爛成了紙漿,他卻像捧著稀世珍寶,緊緊攥在手心。
回到程府時,親衛(wèi)正在收拾北境帶回的物件。個舊木盒里,露出半截石榴枝,是他臨走時,從魏府后院折的,如今枝頭上竟還掛著個干癟的小石榴。
程未嶼的眼眶突然紅了。他想起魏元青說過,石榴樹的根能扎到地下十幾尺,再硬的石頭都能鉆過去。
或許,他們的緣分,也能像這石榴根一樣,哪怕被皇權(quán)的巨石壓著,也能在暗地里,悄悄纏緊。
他把那個紅絨球放進木盒,和石榴枝放在一起。然后拿起紙筆,寫下封血書——他要去北境,用更大的戰(zhàn)功,換回皇帝的恩準(zhǔn)。
「替我把這個交給魏小姐?!顾褌€小布包遞給親衛(wèi),里面是那盒桂花膏,「告訴她,等我回來?!?/p>
親衛(wèi)接過布包時,指尖觸到冰涼的硬物,是支斷成兩截的赤金玉蘭簪——方才魏元青轉(zhuǎn)身時,從鬢邊掉下來的,他撿起來,用紅綢小心翼翼地纏好了。